5月的拉萨多么温婉,所有植物都喜眉笑眼,杨树、柏树、柳树、龙爪槐……争相展颜,不知名的灌木长满公路两侧。
从拉萨河谷吹来的风,如果稍微用力一点点,那花儿一定会忧伤、哀怨、褪色。
我和一位老人坐在宗角禄康公园的晨光里,花朵的清香一缕缕飘来,回眸顾盼,发现那花儿是稚白的、绿白的、粉白的、素雅的苹果花。稍远一点儿,稍高一点儿,就是雄伟壮观的布达拉宫。红白相间的宫殿,在这鸟语花香的季节中显得愈加新奇、亲近、活力四射。转经的人们渐行渐远,桑烟淡淡,缥缥缈缈。
老人的额头上隐约有一道疤痕,棕色的藏式礼帽右侧插着的那支蓝黑相间的孔雀羽毛,微微颔首,明媚可爱。老人随身带着一杯清茶,跟我说一阵话,就要喝一口茶,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歇息一会儿。
他说,如果太累,心脏病就会找他的麻烦。
洛年赤烈,不是老人的真名,而是他在措勤县当电影放映员时,别人给他取的外号。
他6岁左右的时候进了寺庙,当了扎巴。因为记忆力超常,他经文背得流畅快捷,比他大的喇嘛都很喜欢他。民主改革以后,宗教信仰自由了,不想当喇嘛的人可以回家。恰在这个时候,日土县成立了小学,他便还了俗,上了三四年小学。
他母亲放羊,继父给兵站修房建屋.他继父每次从兵站背回一袋新疆面粉时,一家人都非常高兴。新疆面粉比拉达克的面粉精细得多,烙出的饼子松脆可口。
他在艰苦又快乐的环境中,很快长成了一个少年。
少年时期的洛年赤烈对放马、骑马、抓马、套马样样精通。这个时候,家里已经有二三十匹马了。牧场离班公湖不远,属于环湖草原,水草丰美,牛肥马壮。寺庙的牛羊和马匹有专人放养,县政府没有牦牛和羊群,只有马匹,也有专人放养。他经常帮县政府的人放马、抓马,但他害怕在冬天抓马。冬天的风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鼻子、脸庞、耳朵会被冻得僵硬,嘴会被冻得说不出话,手会被冻得抓不住马缰绳。
一天下午,县政府派人捎来口信,让他第二天抓十几匹马送到县城,干部们要骑马下乡。他起了一个大早,把马送到县政府。在县政府,他看见干部们穿着棉衣棉裤,脚穿毡靴,头戴皮帽子,有的还穿着皮大衣。他穿一件线衣、一件布藏袍、一条单裤、戴一顶解放帽,脚上的胶鞋裂了口子,手上的冻疮还在流血,僵得握不紧拳头。姓胡的县长见他冻得发抖,递给他一支香烟,他的手指冻得夹不住香烟。县长让他到自己的房间烤火取暖,还给他端来一碗细虫子一样的食物。他害怕极了,不敢吃。香味诱使他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然后,呼啦啦几口吃完。很长时间以后,他才知道那是面条。这是他长到十多岁第一次吃面条,只记得好吃,不记得味道。
那个时候,不但洛年赤烈没有吃过面条,吃惯了羊肉牛奶的牧民,很多人也没有见过大米白面,连青稞也很少吃到。洛年赤烈工作以后,随工作组下乡,为牧民送去青稞。大人在锅里炒青稞,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小孩听惯了羊咩马嘶,从来没有听过炒青稞的声音,大哭大叫,跑出帐篷。牧羊犬也没有听过这种声音,跟着小孩一起狂叫。
县长问他愿不愿意到县政府工作,给县政府放马、送信、做饭。他高兴地跑回家,母亲与继父和他一样高兴。他们给了他一只小木箱,一个木碗,两个卡垫。这两个卡垫拼在一起,刚好一人长,白天可以当坐垫,晚上当褥子。
从此,无论走到哪里,小木箱和木碗都一直伴随着他。
(摘自《阿里 阿里》 杜文娟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