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绘图 雅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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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白在老街唱红时,年方十六。
梨花白六岁开始学艺,拜在梅派名师门下。她在老街首次登台时,正值梨花满天,一院春色,师傅便给她起了艺名梨花白。
梨花白登台唱的是梅派经典剧目《贵妃醉酒》。梨花白扮相俊秀,嗓音甜润,举手投足深谙梅派风韵,让老街人听得如醉如痴。
梨花白走出戏楼已是午夜,一轮弯月挂在丽景门的檐角,青石板路泛着幽幽的冷光。一辆车轻轻地来到她面前,拉车的是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
这么晚了,还没收工?
小伙子憨憨地笑笑,我是在等你,天黑,路上怕不安全。
梨花白好生感动。去怡心胡同。
车子在青石板路上轻快地颠簸起来。
老街的戏园子离城有两里地,从丽景门到戏园子,一色的青石板路。青石板路在戏班子唱戏时才热闹一下,沿街两边多了小摊贩,卖的多是小吃和水果。戏散人静,青石板路便又恢复了冷清。
车子在青石板路上微微颠簸,却很是舒适。或许是太累了,梨花白在轻微的颠簸中闭上眼睛睡着了。拉车的小伙子放慢了脚步,双手攥紧车把,让车子走得更平稳些。怡心胡同到了,小伙子不忍心叫醒梨花白,车子拐过头又跑回去。梨花白醒来,见小伙子气喘吁吁,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梨花白连忙表示歉意,小伙子乐呵呵地说,没事,我爱听你唱戏。只要你有戏,多晚我都等你。我姓程,你叫我程子就中。
程子真的每次都等着拉梨花白,并且说啥都不收钱。梨花白急了,程子就呵呵笑,说,啥时候你给我唱出戏就中了,我爱听《贵妃醉酒》。
一个雨夜,程子送梨花白回家,发现胡同口有几个可疑的身影。程子就没走,躲在屋檐下。
梨花白住的两层木楼上果然传出了动静。程子飞一般跑上二楼,推开了门,只见几个彪形汉子满嘴酒气,梨花白单薄的身子缩在床角发抖。
几个痞子三五下就把程子打翻在地。程子满脸是血,依然倔强地站起来。
痞子头儿说,看来你真是想逞能了,那我成全你。你是干啥的?
拉车的。
靠腿脚吃饭啊,那好吧,今天我废了你的脚,就放过这个小妞。
咋都中,你们别欺负女娃。不然,就是打死我,我也拽个垫背的。
痞子掏出了刮刀,程子的一双脚筋被生生挑断。
虽然那几个痞子后来被法办,但程子从此只能坐轮椅了。
程子学了裁剪手艺,在丽景门下开了贵妃醉裁缝店。此后,每天接送梨花白的是她师兄洛半城。老街人都说梨花白和她师兄是天生的一对,可就是等不到他们结婚的消息。
动乱的年月里,剧团由造反派接管,梨花白遭批斗,被发配到街道扫大街。
程子转着轮椅,找到“靠边站”的洛半城,说,我听着剧团里演李铁梅的那主儿嗓子不中,不洪亮。英雄李铁梅声音不洪亮咋能鼓舞咱老街人?你和剧团头头说说,可以让梨花白伴唱,这也是接受改造,接受教育嘛。
剧团头头觉得革命群众说得有理,就把梨花白调回团里,在幕后为演李铁梅的演员伴唱。老街人知道后,都去听梨花白唱戏,听戏的人多了,革命阵地牢固了,剧团头头挺高兴。
眼看着中秋节快到了,梨花白却发烧,嗓子不佳,她向剧团头头请假。头头瞪着三角眼不许,说中秋节快到了,要过革命化的中秋节,死了都要唱。
结果梨花白在唱《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时倒了嗓子。剧团头头说梨花白是故意搞破坏,在戏园子的土台子上,不但批斗打骂梨花白,还要她把《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唱一百遍。
梨花白只唱得嘴角渗血,气若游丝,昏死过去。从医院出来,梨花白彻底失声了,别说唱戏,说话都像蚊子嗡嗡。洛半城气愤难平,把剧团头头狠狠地揍了一顿,从此不再唱戏。
一个艺人,不能唱戏,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梨花白来到洛河边。她的脚刚刚踏进河里,却听到洛河桥上传来了《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竟然是程子。梨花白哭倒在程子怀中。
动乱过后,梨花白又回到剧团,担任艺术指导。退休后她常常推着程子去广场听大家唱戏,两人真的是发如梨花。
又是一个中秋夜。在老街戏园子的那座土台子上,梨花白和洛半城着装重彩,在冰冷的月光下演绎着《贵妃醉酒》。
台下,静静的场子里,只有一辆空空的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