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赶着羊群正往家走,有人来叫他,让他赶紧回家。
帐篷里的卡垫上坐着6个人,都穿着蓝色制服,其中有一个女人。母亲腼腆地给每人面前的木碗里续着酥油茶,父亲告诉他,这是工作组。扎西这才知道,汉族人不只穿黄色衣服,也穿蓝色衣服。怪不得藏族人称解放军为红汉人,称工作组为蓝汉人。
6个人里只有一个是汉族干部,其他5个人是藏族人,说着他听得懂的语言。他们衣着整齐,笑容可掬,拿出画报给他看,说内地的楼房比雪山还高,汽车比山羊、绵羊、牦牛加起来还多,推开窗户就能摘到苹果。
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喉结动了一下。苹果,他是吃过的,在兵站,解放军叔叔给他吃过。比女孩的脸蛋儿还光洁红艳的苹果,是他吃过的最香甜的食物。风干肉、糌粑、酸奶、奶渣,都没有苹果香甜。“推开窗户就能摘到苹果……”他嘀咕着。
兵站的叔叔曾经对他说,只有内地才有苹果树,苹果长在树上,但扎西不知道苹果树是什么样子。
推开窗户就能摘到苹果,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
“到哪里能摘到苹果?”这一次,他的声音提高了许多,也干脆了许多。
“内地,只要你愿意到内地上学。”
没过几天,他就和60多个孩子一起,乘上三辆大卡车出发了。部队的汽车护送着三辆学生车,车前车后,都架着机关枪。他们从噶大克起程,翻越喀喇昆仑山,沿塔里木盆地向北,前往乌鲁木齐。快到叶城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树,见到了许多房子,还有很多人。那些人跟他长相不同,语言也不同。
到了乌鲁木齐,他们几天几夜都住在房子里。他从唧唧喳喳的声音中,挑选出了一个新鲜的名词——火车。火车送他们到了一个生长苹果的地方,好多次他推开窗户,真的摘到了苹果。
那个地方叫陕西咸阳西藏民族学院,他在这所既讲藏语又讲汉语的学校里完成了学业。
就在扎西和众多伙伴为学不懂汉语而烦恼的时候,中印战争爆发,家乡日土成了战场。当他从广播里听到枪炮声的时候,他大喊大叫,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同学们纷纷要求回到家乡,拿枪参战,保家卫国,但被老师劝阻了。
扎西离开家乡到内地上学的时候,家里只有四姊妹,毕业回家的时候,家里又多了3个弟弟妹妹。20多岁的扎西,依然和弟弟妹妹睡在羊圈里。星星依然清丽,月光依然娇媚,虱子照样叮咬,羊羔依旧调皮,狼群依旧凶猛。
不久,他被分配到札达县萨让区当了一名小学教师。萨让离县城有两三天的马程。最初,学校有两位老师,20多名学生,后来人数逐渐增多。汉语、藏语、音乐、绘画,他每样课都教。
红柳发芽的时候,英俊的青年教师扎西,把唯一的同事发展成为自己的妻子,学校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家庭。
学校没有桌凳,他就在土块石头上垫一张羊皮当桌凳。没有纸笔,他在木板上涂上菜油,油还没干的时候,再涂上锅底灰。木板干爽以后,他往木板上撒上炉灰,用细树枝在上面写字。木板每人一块,反复使用。没有教科书,他自己编印、抄写。学校的毕业生大多成为乡村会计和小学老师,有的还考上了内地学校,学有所成。
尽管扎西后来当过县长,为阿里修过地方志,但最令他骄傲的还是8年教师生涯。他说,那8年他为札达县培养了许多识字的人。在阿里,要教会一个人识字、说汉话跟上大学一样难。
扎西一家如今住在拉萨市北郊的一幢别墅里。偶尔,孙子递给他苹果的时候,爷孙俩都会笑出声来。笑声飘出窗外,飘过枝繁叶茂的庭院,飘向拉萨河的方向。(摘自《阿里 阿里》 杜文娟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