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片）

　　篆刻家朋友给我刻了一枚闲章。

　　椭圆形的花乳石，蘸了红泥，于雪纸上轻轻一压，“闲花淡淡风”，红泥底，突起的白字，古意盎然！

　　这是我第一枚高品位的闲章，因太喜欢，便不停地把玩，在纸上按了看，看了按，看着看着，就瞧出“问题”来了——在“风”字的左边，竟有个缺口，因了这个缺口，“风”字的一撇看不到了，印出的椭圆形，亦有了小小的缺损。

　　自觉这一“发现”非同小可，我惊呼篆刻家朋友：“快看，是不是出错了，把‘风’字敲掉了一块？”

　　他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跑过来一看，笑：“这不是出错，是故意留下的缺口，篆刻上讲究的留缺，就是此意。你仔细看，如果没有这个缺口，是不是就俗气了？唉，又遇上一个……”他只说了半句，停下来，笑。

　　“又遇上一个外行，是吧？”我接上他的话。他呵呵地笑，当是默认。看来有许多求印之人，是跟我一样的菜鸟，会提出相同的问题。

　　留缺？如果不留缺会怎么样？我在想象中把那个缺口补上——一个完整的椭圆，果然是，不美！它的不美，恰恰是因为它太圆满，太圆满就没有遗憾，没有遗憾就不足以回味。就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美人，她的美，八面玲珑，无可挑剔，但我总感觉有点儿俗气。我想，如果她嘴巴再大点，也许不太美，但笑起来会更灿烂。

　　我还发现，除了我的椭圆形章，朋友还刻了不少方章、不规则章，而且大部分章是有“缺”的。比如那些方章，缺口往往在某个角上，因为少了角，使人很自然地想起古代的碑刻拓片，那个缺角，是被岁月的风吹掉的，被雨蚀掉的。多少光阴的诉说，都在那个缺角里，喑哑地响起。

　　同样破损的，还有朋友挂在墙上的瓦片。两片青瓦，被朋友刻了篆字，涂了松石绿，一片完整，一片缺角。朋友说，他把这两片瓦的图片发到博客上，受到网友热捧。“网友最喜欢的，仍然是这片缺角的。”他说。

　　我也喜欢那片缺角的瓦，它似乎蕴藏着汉魏的风，沾着铜驼的雨，在斜阳画角里，洇洇地生长着绿苔。

　　缺了角的印章，破损的瓦片，在艺术家眼里，是一种风雅，一种品位。

　　突然断了的，还有光明。

　　见到她时，她正细数着幸福：“早晨还没睁开眼，就听到鸟鸣，我的阳台上，新近养了两只牡丹鹦鹉，它们的羽毛，真是太好看了！吃了早餐，我匆匆去上班，天气很热，幸亏路边的法国梧桐生得茂盛，洒下一地绿荫。我蹬着单车，一路走一路看，真是太开心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却很诧异，问：前几天你还不停地抱怨工作不好，抱怨房子太小，嫌老公懒、儿子不听话，怎么没几天就阳光灿烂了？

　　她说，这一切，都缘于一次失明。

　　失明？我吓了一跳。

　　她说：“那一天特别忙，商场新进了一批货，我搬来搬去头晕眼花，当我又一次弯下腰时，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使劲地揉揉眼睛，还是看不见！我想，我可能是失明了。一想到这个，我的泪禁不住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我才四十岁啊，难道要从此生活在黑暗中了吗？

　　“我坐下来，在黑暗里大口地喘气，不停地哭泣。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帝呀，让我的眼前亮起来吧，为此，我可以忍受更多的辛苦和清贫，而且不再抱怨，安之若饴。

　　“我这样默念着，眼前突然就亮了，天哪！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我只是太劳累了，血压又有点低，休息一下就好。但我感觉不是这么简单，我宁愿这是上苍在警告我，其实我拥有的已经很多了：有耳朵，能听到鸟鸣；有眼睛，能看到阳光绿叶；有健康的双腿，能带我到想去的地方……我还要求什么更好的呢？感谢上帝，我是多么幸福的人啊，而世上一些可怜的人并没有这些。”

　　她最后说，感谢那次失明，让她懂得了珍惜。一些东西，你拥有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当突然失去时，才知它的好。

　　她的话，又让我想起那断角的章，那破损的瓦，在艺术上，太完美会显得俗气，不真实；而生活里，太完美了，会使人麻木、疲倦，让幸福的神经末稍迟钝。美的体验，往往在残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