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哥当年是个摇滚青年。
确切地说,他是个摇滚迷。他有满满一抽屉摇滚音乐磁带,还有一把栗色的吉他。有一年暑假他从市里回来时,穿着一件黑色文化衫,上面印着一个外国人的头像,据说叫切·格瓦拉,是出生在阿根廷的拉丁美洲革命家,戴着红星贝雷帽,表情严肃。我们觉得难看,我哥却天天穿着它,舍不得脱下来洗。那时的他,又高又瘦,微驼着背,一脸深刻而痛苦的表情,真是酷啊。
据说摇滚代表人类的愤怒。
我哥是有理由愤怒的。
都说天道酬勤,也不尽然。我哥学习十分刻苦,他的台灯,从来都是半夜12点才熄灭,又在第二天早晨5点亮起,他眼皮一扒就开始背书。我怀疑他的高度近视眼,就是天天一起床就看书看出来的。
二
我哥这样苦读,高考分数也只够上市里的技校。当然,那个时候考上大专就可以请街坊喝酒了。我妈说:我儿考不上大学,我不怪他,他尽力了。
毕业后我哥进了一家国企,没几年,企业被一家外企全盘收购,24小时机器不歇、人不歇,三班倒。外企的墙上贴着标语“如果你不能奉献智慧,那么请你奉献汗水”。我一度以为,我哥从晚上10点到次日早上6点,在操作台前是坐着的。就在去年有一次闲聊时,他笑道,哪能坐着呢?是站着的。他的语气那样平淡,好像那么站一夜,年复一年的,是不足为怪的一件事。
这份工作我哥干了8年,就像愚公移山,房贷一个月一个月地还,快还完了,他女儿也一天一天长大,而且成绩优秀,一解我哥当年苦读之囧。所以当我哥兴奋地宣布他准备跳槽时,得到了我们的一致支持——没白没黑地干了这么多年,他说自己想有个新的人生规划了。事情缘于他过年时的一次同学聚会。我哥有一个当年成绩差得一塌糊涂的同学发迹了,在讲了一遍自己传奇的奋斗史后,他捏着酒杯搂着我哥的肩膀说:到我这儿来,一句话!我哥当了真,年后就辞职了。
三
醉话怎么可以当真呢?事实上对于没有特长的我哥来说,不那么容易安排岗位。
我哥在之后的半年时间,基本闲在家里。我们一开始想,到哪里都有一碗饭吃,但是我哥找了几份工作都没做长久。突然没了收入,积蓄一点点被掏空了,我哥家里天天鸡飞狗跳,他女儿考试也发挥失常……直到我哥终于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份新工作,薪水微薄,却很清闲,干两天休一天。我们都很知足,我哥累了这么多年,也该轻松一下了。至于钱的问题,我和弟弟自给之外,略有余力可作贴补。说这些话,是在端午,全家团聚,饭后我们兄妹几个在小院里闲聊,这样宽慰我哥。夜色里,我看不清我哥的脸。他本来就寡言,近来话更少了,只见他勾着头,站在葡萄架下,手中的烟头一明一灭。
四
端午一过,天说热就热了。
走在树荫下,也觉热浪袭人。城市大搞建设,路边正在挖天然气管道,几个戴着黄头盔的工人在施工,半天的工夫,已挖出一大堆泥土,高高地堆到路边。我下班时踮着脚走过,突然看见积着水的坑道里,那个又高又瘦、长筒靴踩在黄泥浆里、眼镜随着汗水滑到鼻尖的工人不是我哥吗?算算那天正好是他的休息日。
我没有喊他,嗓子眼被堵上了,阳光这样白亮灼人,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哥,从小到大,一直很努力,不偷懒,不贪心,很呆板,很笨拙。生活对他而言,从来没有一点儿偷闲取巧的可能。
这样的人,在这世上占了大多数。现实乏善可陈,幸而有人间乐趣种种,有人嗜烟,哪怕一包红梅;有人好酒,哪怕一瓶二锅头、一碟猪头肉;有人摸着牌可以不眠不休,这些都是快乐,真实的快乐。而我哥,除埋头死扛之外,何以解忧?说来奢侈,仍是他那一抽屉听旧了的磁带,他那把已经磨破的老吉他,他酷爱的切·格瓦拉,睁着一双倔强的眼睛,据说那里面有一种东西叫坚韧。
人的坚韧,是一丛鲜花,在瓦砾里也能骄傲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