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夏日好消磨。且不说绿意恣肆的田畴,田畴间卧着圆滚滚的西瓜,也不说夜间铺天盖地的月华,虫豸弹奏其间,奏出秋雨般的绝响,单说母亲的小小院落,就有数不尽的清凉——丝瓜爬上窗,吹着嫩黄色的喇叭;葡萄架到屋顶,挂着几串绿莹莹的葡萄;院中的核桃树大伞一撑,整个院落都绿了!人在绿色的光影里,连吐的气都绿莹莹的,哪还有半点暑气?!
最招惹人的,是那棵核桃树,它是父亲亲手种的。它尚未挂果时,旁边还有一棵无花果树,伸着一只只绿巴掌,长得很疯狂,大有和核桃树一争天下的态势。父亲看看核桃树,又看看无花果树,狠狠心说:“砍无花果,留核桃!”
无花果树被砍掉后,核桃树迅速崛起,“嘭”地一下撑开大伞,挂了许许多多的果,且一年一年越挂越多。这还不算,它羽翼丰满后,不满足于院子上空狭窄的空间,把枝丫伸到左邻右舍,搭在人家房顶上。有几次刮大风,邻居的屋瓦被它掀掉了好几片,第二天,邻家大哥只得爬到屋顶补瓦。这样的事情反复了几次,母亲不好意思了,找邻家大哥商量,说,你上房把树枝砍了吧!邻家大哥想了想,说,等今年的核桃收了再说,现在砍了可惜!
母亲与邻里关系很好。乡下人厚道,谁家有好吃好喝的,都相互串门,端来端去。母亲的核桃树,更是与大家打成一片,不分彼此。它扎根在母亲的院子里,却把左胳膊伸到东家,右胳膊伸到西家,秋风一吹,就开始“分”核桃:东家一点,西家一点,剩下的才簌簌地掉到自家。所以秋天里,三家都有吃不完的核桃。至于谁家拣得多,谁家拣得少,全看风向,看造化。母亲从不认为,是自家的核桃树,自己就得多吃多占。邻里也不客套,既然落在自家,那便是天意,吃起来理直气壮,大大方方,不用承谁的情。
核桃越落越多,秋天接近尾声时,母亲会收获满满几筛子核桃。她把核桃搬到平房顶上,在秋阳里晾晒。上房、厢房的窗台上,也摆满了核桃,一直可以吃到冬天甚至来年春天。
街上的孩子们,爱仰着脸问:“老奶奶,还有核桃吗?”他们不识季节,冬天里,雪落了一层又一层,树叶全掉光了,他们依然会问:“还有核桃吗?”
“自己吃了填坑,别人吃了落名。”这句姥姥留下的“名言”,总被母亲念来念去。吃核桃的人越多,母亲越高兴,因为那是留名的好事。
除了熟核桃,青核桃也被母亲拿来送人。青核桃皮是上好的药材。村里有人长了一脖子肉瘊,愁得不行,母亲知道后二话不说,拿起竹竿,上到房顶,噗噗几竿子,打下几个青核桃,剥下青皮,放在臼里捣成泥,制成核桃皮膏药,敷在那人脖子上,三四天工夫,瘊子全部掉光。
核桃全身都是宝,母亲说,核桃叶还能染布呢!
核桃叶染布我没见过,仅它的绿,它独特的香,已够我迷恋的了。它的香,像薄荷一样霸气,坐在树下,一身麻麻的凉,于是,夏天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对于母亲来说,它是一棵树,更是长长的思念,因为种树的那个人,已故去五年了。
父亲最后的时光,是在树下的躺椅上度过的。他那时病得不轻,不说话,除了咳嗽就是沉思。那天,母亲陪他坐着,一枚被风吹落的核桃掉在竹椅上,父亲抬头望望,说:“今年的核桃,长疯了!”说完,又低头不语。
那个秋天,父亲没有吃上核桃就走了,母亲也瘦得厉害,时常望着核桃树发呆。我联想到人生的许多事,不肯相信,活生生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转又痴想,如果能够绿长在、人不老,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