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目的地,哨所战士列队欢迎我们,一条黄色警犬蹲在队列之尾,乖顺的样子令人喜欢。可爱的警犬没有长久吸引我的目光,我仍然偏着头看那白色的哨所。
边防哨所的战士和演员都在忙碌,一个战士像局外人一般,站在过道正中发呆。人们从他左右穿梭来往,他却没有避让的意思。我径直走到他跟前,发现他的眼神有点儿飘,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我把他请到旁边,跟他聊了起来。
他当兵快一年了,自从他来到边防连,除了站岗、巡逻、出操、学习、睡觉、上军网,一个月跟家人通一次电话之外,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因此,他喜欢对着光秃秃的山头发呆。20分钟前,他从哨所的高倍望远镜里看见有车来了,便一溜烟从山顶的哨所跑了下来,看见几个英姿飒爽的女兵和我,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邻国的白色哨所,又望了一眼我们的哨所,对他说:“邻国哨所里的人是职业军人,年龄比你大得多,你害怕他们吗?”
他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净的牙齿,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有什么可怕的,双方面对面喊话、对峙,我都不怕。”
“你也喊话?”我问。
“一般是藏语翻译喊话,那边的边民和军人有的也说藏语。”他说。
演出很快开始了,这时,我看见一个哨兵顺着山道跑了下来,速度很快,恰似一只滑翔的雄鹰,一直滑到演出现场。我跟他握手,让他坐在我身边。一首歌还没唱完,那个哨兵却不见了。
一团乌云飘了过来,豆大的雨滴落下来,转瞬变成了冰粒,打得头顶脆响。战士们拿来棉大衣,披在演员身上,哨兵也为我披上了一件迷彩军大衣。
一位美丽的维吾尔族女兵甩起长长的辫子,扭动脖子,跳起了新疆舞。战士们纷纷跑向女兵,手拉手,跳起了圈舞,我也忍不住激动,加入舞蹈行列。歌声很快掩盖了冰粒声,身体不再冻得发抖。
回到座位上,我仍没看见哨兵,回头张望,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个身穿迷彩军大衣的战士,手持望远镜,坐在一张桌子前,背对着演出现场,雕塑般一动不动。右前方是褐色的山峦,左前方有一大片空旷的平地。
我悄悄地走到他跟前,才发现是刚才从山头哨所跑下来的哨兵,他为我披了大衣以后,就在这里值班了。
见我走近,他把望远镜递给我,并向我介绍,左前方的白房子里住着印度人,那个走路的男人就是印度人。从望远镜里,我看见那个男人的腿比我们俩的腰还粗,胡子粗糙而浓密。
哨兵对我说:“阿姨,非常感谢你。”
我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笑着说:“我快19岁了,来这里当兵两年,没有见过城镇,没有逛过商店,没有见过红柳以外的树。寂寞心烦的时候,我就跑到蔬菜温棚里,看看绿色的黄瓜叶子,红色的西红柿,大哭一场,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下次再难受的时候,我再去蔬菜温棚。阿姨,你是我这半年来见到的第二个陌生人,也是我两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半年前,一位首长来这里视察工作,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所以,我要感谢你。”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痛难忍,无法继续与他对话。
从边防哨所返回边防连队的路上,我默默无语,独自流泪。一位军官对我说,阿里官兵头顶上有6把“钢刀”——暴风雨、泥石流、雪崩、滑坡、洪水、缺氧。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远离亲人、远离异性、远离繁华、内心的寂寞,这些是边防军人的隐形杀手。前者是利刀杀人,后者是钝刀割肉。前者杀的是肉体,后者杀的是灵魂。灵魂的创伤比肉体的创伤更难愈合。(完)
(摘自《阿里 阿里》杜文娟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