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两岸,霓虹闪烁。通往码头的路上,游客步履匆匆,小贩们像鱼一样在人群中穿梭。我和父亲都是第一次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不由得惶恐起来。我瞅瞅身后的父亲,本能地牵起了他的手。父亲似乎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便任由我握住他的手,略显慌乱的脚步渐渐从容起来。我长舒一口气,再也不用担心和父亲走散,可以安心地登上游轮欣赏外滩夜景了。
想起上午在苏州定园,游客拥挤在园子的每一个角落,那时我已经无心观景,目光时刻追随着父亲,担心他一不小心落到后面,找不到自己的旅游团队。父亲已是72岁高龄,依然手脚利索,思维敏捷,但他毕竟处在陌生的环境里。我本想牵着他的手走的,却害羞地放弃了。从小到大,在我眼里,父亲一直是严厉的,我从没有和他亲近的习惯,即便在他的儿女当中,他一直最宠爱我。
对父亲的手,我很熟悉,手背上青筋暴起,手指短而粗壮,干起活来却灵活有力。可是,和父亲牵手的感觉于我很陌生,从有记忆起,直到我已过了不惑之年,这还是第一次。
父亲头脑灵活,悟性也好,跟随我外公没多长时间就学得一手好木匠活。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经常在院子里干活:把圆木头锯成长方形木板,用斧子砍去多余的部分,再用刨子把表面刨平整。我总觉得父亲刨木板的动作特潇洒。他把木板放在板凳上,自己往板凳上一坐,两只粗糙的手紧紧握住刨子两边的把手,俯下身子,甩开臂膀,随着薄得透明的刨花飞舞,不一会儿他的脚下就是白花花的一层。我家的桌子、凳子大多是父亲做的,他做的柜子至今还摆放在老家的屋子里。
我小时候,夏收夏种劳动强度特别大,持续时间也长。用镰刀收割完小麦,打捆,装上架子车拉到麦场,经打麦机脱粒、鼓风机除麦糠,最后是晾、晒、收,这一系列活计,父亲做得井井有条。小麦装上车后,我用双臂托着车把,父亲把棕绳从车尾扔过来,在车把上绕一周,然后把全身的力量都运到手臂上。他的脸涨得通红,手臂上鼓起块块肌肉,一双青筋暴突的手使劲拉紧绳子,直到绳子把他粗糙的手勒出一道道印痕,阳光下,他手上的毛刺纤毫毕现。生活,真是不容易,父亲就用他勤劳的双手,养活了我们姐弟六个。
我们姐弟羽翼渐丰,父亲也老了,只是,父亲不服老,他还不习惯被我们照顾。其实,我也不习惯。我握住父亲的手,感觉是那样陌生,陌生得我几乎要下意识地甩开,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几十年的艰辛岁月,父亲照顾我们已经成为习惯,其实他不知道,能照顾暮年的他,对我们这些子女来说,是多么幸运和幸福的事。
在游轮上,父亲兴奋得像个孩子,不停地用手机拍摄黄浦江两岸美丽的夜景。那一刻,我想,下船时一定要再次牵住他的手,穿过汹涌的人流。
我忍不住笑了。父亲的情绪似乎被我感染了,也对我一笑,在五彩灯光的映衬下,他的笑容灿烂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