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铺子沿墙而开,都是一窗一门的格局,里面分成里外两间,外间摆货,内间是雅座,只有大买卖的客人才会被请进去品茗细谈。
我整整衣领,信步进屋。那些铺子的老板都是眼贼之人,一看我的样子,再谈上几句话,就知道是同行,让我随便看。
我一路逛下来,逛到第五家的时候,总算看到一件好东西。这家铺子叫瑞缃丰,门口放着一个杏黄挑子,有乡间酒馆的味道。我进店的时候,老板正靠着墙打瞌睡。攀谈了几句,老板就让我在屋子里随便看。
里屋的沙发边搁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两个佛头,顿时有了几分兴趣。
“老板,那尊佛顶我能看看吗?”
老板哦了一声,转身钻进里屋,很快就抱着两个石佛头出来了。
买卖人大多信佛,而佛头有斩首之意,不吉利,所以做佛头买卖时,都讨个口彩,叫佛顶。事实上,佛头在从前根本没人理睬,一直到清末民初外国人对佛像有了兴趣,这买卖才兴旺起来。直到今天,佛头买卖大多是与老外的交易,国内很少有人专门玩这个。
佛头是金石中的大件,也是《素鼎录》里谈得最多的一个门类。不过因为交易佛头的买卖不多,我不太熟,只知道个大概。
我经过比较,挑中了其中一个。这个佛头是释迦牟尼佛的,不大,和小孩脑袋差不多大小,属典型的盛唐风格。佛头有螺旋式高髻,高鼻大耳,丰唇宽颊,两条长眼的眼角高挑,瞳孔下视。我摸佛头的脸,发现已有多处裂缝,看来已经历了多年风雨,裂口能看到青苔痕。
这佛头应该是晚唐时期的,市场价格两三千元,但真实价值不止这些。这个老板把佛头随手搁在沙发旁,看来是没意识到它的价值。
“老板,这东西从哪儿收的?”我问。
“安徽,孙家收的,晚唐货色,绝对真。”
古董买卖,讲究来历。从老百姓家里收的古董,叫孙家收的;从进店的客人手里买的,叫臧家收的;自己从墓里挖的,叫童家收的。这都是老词儿,至于为啥挑这三个姓,没人说得清楚。后来,童家收的不敢公开提了,慢慢地并到孙家收的里了。
他一说是孙家收的,我就知道这是从当地农民手里收购的——从来没听过拿佛头当明器的。
我点点头,推门出去了。在别的地方又转悠了半天,没发现比这个佛头更合适的。我又回到瑞缃丰,对老板说:“这个佛顶我请了,给个脆价。”
脆价就是一口价。行家里手不用玩那么多虚的,直截了当。老板看看我,懒洋洋地说:“给你个交行价,两棵。”
这是行话,意思是2000元。我摇摇头:“送人玩儿的,太贵了,去半棵吧。”
老板伸出两根指头,意思是只肯再让200元。
我又还了100元,最后1700元把这个佛头买了下来。老板找了个蛋糕盒子,将佛头装了起来。我告别老板,拎着盒子走出瑞缃丰,朝潘家园门口走去。
潘家园此时好似一辆特别拥挤的公共汽车,密密麻麻全是人。我只能把蛋糕盒子举在头顶,用肩膀极力拱着往前走。
忽然,一个老大爷抱着几轴字画斜着冲了过来,几步踉跄,摔倒在距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旁边的人连忙弯腰去扶,屁股一撅,把后头的人给拱倒了,后头的人一倒,一脚踩在另外一人的皮鞋上。
我被左右的人那么一撞,手里的蛋糕盒子飞了出去,我也倒在地上,暗叫不好,佛头要糟,便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去看,那蛋糕盒子落在了一堆二手书当中,封口被撞裂开来,佛头从里面滚了出来,顺着书堆滚下去,咣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摘自《古董局中局》 马伯庸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