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十年动乱”后期。
那几年,我老家所在的农村,为了刹住日益严重的“偷粮风”, 根据上级要求各生产队都成立了护粮队,在夏收、秋收时节,不分昼夜在地里巡逻,被抓住的偷粮者,要游街示众,大规模的“偷粮风”一度得到了遏制。不过,一到秋收前夕,又会有为吃饭问题发愁的社员“顶风作案”!
一天下午,身为生产队会计的我带着俩民兵,正让头天晚上偷嫩玉蜀黍的社员游街,老队长推着队里的自行车,走到我身边小声说,你爹去县城拉粪回来路过张庄,偷人家的嫩玉蜀黍给抓住了,本来人家也要游街哩,你爹说了我的名字,张队长和我熟,电话打到咱队部,让去把人带回来。
我愣住了,好半天才皱着眉头恨恨地说,真丢人!
老队长瞪我一眼,说这年月,偷两穗嫩玉米丢啥人?这是我给张队长的信,骑车去把你爹带回来,甭埋怨你爹。
我接过信推着车,到代销点买了盒黄金叶,就骑车朝张庄急奔。
一只脚刚踏进张庄队部办公室,我就看到蹲在墙角把头低到裤裆的爹。
我赶紧拿出烟和信。看了信,张队长抬头盯我一眼笑着说,咱们好像见过面。张队长走过去搀着我爹的胳膊说,老叔,不知你是干部家属,叫你受委屈了。
爹可能是蹲了很长时间,嘴里说着怨我一时糊涂,丢人了,腿却站不起来。我忙搀住爹的另一只胳膊,和张队长一起把爹扶到桌旁的凳子上坐下。
张队长从桌子下拿出水壶,倒了两碗水说,掰两穗玉米屁大点事,你和老叔都喝碗水,歇一会儿再走吧。
我拉着粪车离开张庄村头50多米时,爹说,歇歇吧,从小到大你还没出过这力。
这时,我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正像爹说的,初中毕业返乡先当记工员后当会计,我真没干过出大力的活。
看我气喘得匀了,爹说,还是叫我来拉吧,你快骑车回去给老队长说说,别叫外人知道爹这丢人事,影响你在队里的威信。
让我至今仍后悔的是,我在推住自行车的瞬间, 竟脱口而出,爹,我当着干部哩,咱以后千万别再干这偷偷摸摸的事了。
平常一贯高声大嗓的爹,此时低声下气地说,唉,我原本想着你是队干部,和你娘都说过,不管别人家怎么着,咱家绝不偷队里的一粒粮食,今儿个我一时糊涂,给你丢大人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爹说完竟啪啪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我赶紧抓住爹的手说,爹,你别太自责了,老队长都说这年月偷两穗嫩玉蜀黍不算啥丢人事。
爹说,旁人是安慰咱,我后悔死了,这是我活了大半辈子办的最丢人的事,还是尽量少让人知道,你快回去吧。
我不知再说什么好,只得带着复杂的心情骑上了车。
回到村里,游街已经结束,老队长一个人在队部办公室。我转述了爹的话,老队长说,叫你爹放一百个心,这事咱队里只有你知我知。
虽然老队长信守承诺,但爹偷张庄嫩玉蜀黍的事第二天还是传遍了全村:队里一名社员头天去张庄走亲戚,听说了我爹的事……
爹的事情传开后,我不想再当队干部了。恰好此时大队学校急需一名民办教师,我找到老队长要求去当教师。
我辞去会计当民办教师这件事,当时包括老队长及我爹娘在内的乡亲,都认为我办得有点傻,在他们眼里,生产队会计的地位绝对是高于民办教师的。爹还多次自责是他一时糊涂毁了我的前途。
事实上,正是得益于教学工作中的积累,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学。
爹晚年一直随我生活在城里,他多次从家属院的垃圾桶里捡回成袋的白馒头,让我放到微波炉里烤烤吃(虽然我理解爹对粮食的感情,但为了爹的健康,我总是“偷梁换柱”),并对我感叹道,现在的人真是作孽呀,这么好的蒸馍都给扔掉了!
爹90岁那年突发严重脑梗塞昏迷不醒。
在爹发病的前一天,他好像有预感似的,和我聊了他一生的苦辣酸甜。最后,爹抓住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托改革开放的福,晚年我吃不愁穿不愁活到了90岁,没啥牵挂了。哪一天我下世后,只想叫你再替爹办一件事——把我偷嫩玉蜀黍那件事写成文章,叫咱家的子孙后代、叫社会上的年轻人从中受到教育,知道珍惜粮食!
我笑着说,放心吧爹,等你活到100岁,这文章我一定写!
没想到,爹那天和我说的话竟成了“遗嘱”。
爹去世后,我却迟迟没有落实他的“遗嘱”。从道理上我知道,在铺张浪费、奢华成风的当下,爹的“遗嘱”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我应该尽快落实;但从感情上,我又不愿意自曝“家丑”。
今日是第32个世界粮食日,爹逝世3周年的纪念日也快到了。此时,写下这段不能忘却的时代记忆,也算是对爹、对世界粮食日的一种特殊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