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揍我。真的！

    1952年，他从山东老家到洛阳当了警察，5年后有了我。开始揍我的时候，他是个派出所所长。

    今年五一，父亲过80岁大寿，我遵旨请来他的许多老友。

    席间，比父亲还年长的一个老邻居，脸贴脸地对我说：几十年过去了，你都成小老头儿了。现在说起来挺难为情的，那时候，我们只要一告状，你爸可是当场就揍你呀，一天揍过3次，你还记得不？

    我能说什么呢？

    我妈活着的时候，曾经对世人说过一句很公道的话：7岁开始，我儿子就做饭，他爸没有再买过煤。也就是说，我曾经是个好孩子啊！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9岁，我妈总是生病，我爸总是不在家。学校上不成课了，从小精力旺盛的我，除了偷和抢，能让家长生气的事，几乎天天都做。于是，有机会就揍我，便成为父亲在家中的主要工作。

    回想起来，世界上最傻的人一定是我。

    父亲揍我的时候，我是从来不好意思哭的，而是在认认真真地数数。挨完揍之后，我基本上记不住哪儿疼，即便皮开肉绽也不多看一眼,最要紧的是按照记住的数字去找告状的人报仇。被报仇的人又来告状，我又得挨揍。于是,我再数数，再去报仇，然后再挨揍。记得有一天我挨了3次揍之后，天已经很黑了，我要报仇的人被他的家长保护在家里。结果，我只能往他在3楼的家里扔进去几块砖头。后来，他们家搬走了。虽然，大家都很恼我，父亲的口碑却很好，我知道，那是用我的皮肉之苦换来的。

    父亲喜欢揍我，但是，他不喜欢别人揍。

    1974年我上高一的时候，上午上体育课，高我一个年级的3个男同学来抢我怀里的足球，我打不过他们，但是，我操起棍子打破了其中一个人的头。于是，他们3个人迅速把我打翻在地，又各踏上一只脚，想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中午，父亲看见了我的惨状，像在预审室办案一样对我进行了讯问。末了,有午休习惯的父亲突然走了。下午上课，一个同学哀怨地对我说，他哥哥中午被警察抓走了，是因为我。晚上回家我问父亲，是不是他让人抓的，可他始终保持沉默。38年后的今天，他依然没有告诉我。坦白地说,那一天我偷偷地哭了，内心对父亲充满了感激。

    后来，我下乡，当兵，他都来送我，只是，车开了，他依然啥话都不说。

    等我有了女儿，父亲好像学会迟到和早退了。女儿考上大学，处于离婚状态的我有些力不从心，父亲在我女儿学校所在地竟住了4年。孙女口述的菜谱，都在他的劳作中变成了可口的饭菜。喜欢揍儿子的父亲，从来没有动过孙女一指头。在孙女一天天长大的同时，我父亲走路越来越慢了，饭量越来越小了，火暴脾气也悄然消失了。只是我节假日从北京回来看他，与他碰头时，他还会瞪着原本就大大的眼睛嗔骂道：“他妈的，你轻一点儿！”虽然是骂我，但是，早就没有了几十年前的凶光的眼中，流淌着的已经是我越来越不陌生的慈祥和爱怜了。

    父亲，再也没有揍我了。他说，想揍也揍不动了。听了他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心底，总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涌动着。就在昨天，这种情绪突然引发了我的不安。

    五一节还向人敬酒的父亲，在准备去吃鱼的饭店门口，突然下不来车了。“快拉我回家。”他咳嗽着乞求我。

    一个80岁老人的意愿，儿子是不能违拗的。

    把他抱下车，放在家中沙发上，喂口水，十几分钟前他还有些发紫的脸上，渐渐泛出了些许血色。他轻轻地对我说:“没事了，刚才我胸口有些堵得慌。”自幼很有些护理经验的我，确信他没有去医院急救之需后，把电视机遥控器递给他。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强大的幻觉油然而生：遥控器似乎变成当年他揍我的棍子！多希望他再揍我一次啊！当年揍我的时候，他多有劲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