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少咏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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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论诗文,讲究有物有序,即要有好的思想内容和井然分明的层次结构。达此境界者,当然为上品。按这个标准,莫言的中篇小说《红高粱》当属一篇有物无序之作,但它却别出机杼,以感觉的极度铺张扬厉造就了一个别样的上品境界。
与莫言多数作品一样,《红高粱》也表现出了作家对于中国农民的感同身受的亲和和刻骨铭心的挚爱。小说着重写了以余司令(我爷爷)为首的一支农民武装对日寇的一场伏击战,中间穿插了一些对往事的回忆,线索清晰明了。莫言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把自己异常活跃的主观感觉融化在了对历史场景的描绘之中,使得那段已逝的历史不再仅仅是一堆僵死的文字材料,而成了一种活色生香的存在,从而更贴近了生活本源。
作者特别注重对于历史生活内在意蕴的把握和表现。作品展现给我们的是有思想的、有灵性的、鲜活的历史,促使我们在阅读之后反思人类自身的进步与某些方面的退化之间的神秘关系,进而思考和寻求推动历史不断进步的更好方法和途径。为了完成这样的艺术使命,莫言不仅在作品中直接抒发自己的感受,亲自扮演了历史活剧中的一个角色,而且在行文方式上也别出心裁,他把完整的故事打碎、切割,通过意识的流动或视点的自由转换,重新剪辑组合,把色彩缤纷的主观感觉注入描写的对象里面,在一种貌似无序的状态中赋予了所有物象活的灵魂和神韵,从而更加准确地表现出了一些历史瞬间的内在律动。
莫言对于艺术感觉的运用是出神入化的。在他的笔下,各种感觉纷至沓来,异彩纷呈,几乎令人目不暇接,且有某种神奇的穿透力,逼使你的心灵必须对其做出反应,发出共鸣。小说中的“我父亲”一出场,就在云遮雾绕的高粱地里闻到了一种特异的腥甜气味,这种气味一直印在“我父亲”记忆深处,当处境危险之时,就会提前出现在他的嗅觉之中。这种带有一定通感成分的感觉描写,看似荒诞不经,却与作品的内在气韵隐然相合,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和对读者的心理穿透力。透过这些描写,我们似乎能够真切地看到或者感觉到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悲喜剧。此外,在人物视觉、触觉的描写上,莫言也注入了自己的主观感觉,运用了不同的色调,把原本虚无缥缈的东西形象化地展现在了我们面前。
“我奶奶”之死的描写更是不同凡响。当鬼子的机枪子弹击中了她,“父亲眼见着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开两个洞,奶奶欢快地叫了一声,就一头栽倒……”“她看到了从天国射下来的一束五彩的强光,她听到了来自天国的,用唢呐、大喇叭、小喇叭合奏出的庄严的音乐。”“奶奶飘然而起,跟着鸽子,划动新生的羽翼,轻盈地旋转……”极少有人如莫言这样把一个人的死亡描绘得如此诗意盎然:在这里,莫言抓住了痛苦与欢乐、凄冷与温暖之间极其深刻的内在联系,采用写意手法,把一位一生饱尝了人世间大苦大乐,始终不屈地与不公平的命运抗争的中国北方农村妇女的死亡过程,极其夸张而又极其真实地描画出来。中华民族自强不息、乐观旷达的文化精神,在这样一位妇女身上非常巧妙地展现了出来。
正是这样独特的文字表现,确立了《红高粱》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