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播种和耕耘,能否滋养许许多多的人,给他们力量,或使他们变得柔软,时时花开、步步生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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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苏轼,见他给表兄文同的诗里说:“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我不禁微笑,感慨古人慧心如许,于我心有戚戚焉。
典故是这样的:文同喜画竹,也喜食笋,曾送苏东坡一幅竹画《筼筜谷偃竹》。一天,他正与妻在筼筜谷游玩,晚食笋,得表弟回信,信里有诗:“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诗里既夸了文同的竹画修养,也夸张地揶揄他好吃竹笋,文同读了,当即“失笑喷饭满案”。
苏轼的想象很独特:一个长年食笋的人,一定是有千亩竹在胸中的,所谓“成竹在胸”嘛。
慧心古今同。
想起那天中午的事来。女儿不好好吃饭,我拿诗歌《悯农》劝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念了半天,她仍嘟着嘴不肯吃。
这首诗,因为太普通,有点儿让人“熟视无睹”。可那天中午,也许是春风送来千年前的灵气吧,看着女儿碗里剩下的小半碗白米饭,念着“禾”“粒粒”,我突然就想起“种子”——这一粒粒的雪白,原不就是一颗颗种子吗?不是上天给人的慧心吗?
我想,如果我一天吃掉五千粒种子,一年吃掉多少,那一生呢?
想起了“麦积山”,因了它的名字——是一粒粒的麦子堆积如山吗?不过它似乎的的确确是人为堆起来的,堆起来后,又在上面挖了许许多多佛龛,供奉了许许多多菩萨。我想,如果我一生吃的麦子堆起来,会不会形成一座小小的“麦积山”?在我的山里,又能供养多少菩萨,生出多少悲悯?
即使不堆积,摊开来,一生吃掉的稻米,种在田里,夏天该有多大一片青绿?秋天是多大一片金黄?说丰年的蛙声,该如何热闹?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我吃掉的黍稷,有多少公顷?
还有,我平时爱吃莲子,如果我吃掉的莲子有二十万粒,丢在塘里,长在水滨,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吧?倘丢在江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亦能引来一拨拨荷叶红裙、钓叟莲娃。
除了种子,还有我吃过的植物的茎、叶、根,我饮过的水,我吐纳过的空气,拂过我面颊的晴岚……
这样想来,便觉得“我有”——很富有很富有。我拥有数不清的稻香、离离黍稷、田田荷塘,甚至茂林修竹、一段长江、半个西湖……我,岂不是可以吐纳风云,气吞山河了?!
但转念又想,这些种子,倘不在我的碗里,会是青青禾苗、黄灿灿的玉米、无穷碧的荷花吧。那些植物、空气,如果不和我融为一体,是不是更清新,瀼瀼如零露?
我吃了数不清的种子,是否对得起它们的清雅?我有没有暴殄天物?它们把发芽的能量,积蓄在我体内,而我,有没有清新若禾、吐气如兰,或者压根就是一个浊物、糊涂虫?
我每一分钟的思考,是无数颗种子在发芽吗?
我认认真真丢下的一粒粒文字,是一畦畦青苗,抑或是种子的轮回?
我的播种和耕耘,能否滋养许许多多的人,给他们力量,或使他们变得柔软,时时花开、步步生莲?
…………
万物有灵,种种有心,春天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在风里,一遍遍地怀想。如果说古人“胸有成竹”,那么我们,再平常的人,不也是腹蕴三江、气吞五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