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多次怀念那年夏初回乡下老家度过的一段时光。在那些阳光丰沛的日子里,她和弟弟因“非典”之故摆脱幼儿园的束缚,与爷爷奶奶一起搬回黄河之滨的老家居住。在那个长方形的宽敞院落里,她第一次在枕上听到五更的鸡鸣,又在麻雀的争吵中起床,穿上红色背带裤去看天上的朝霞,与弟弟喂蚂蚁,拣拾地上银杏的“小扇”,又一起呼喊着在阳光中的麦垄上奔跑。她无限留恋地对我提起邻居家的牛、羊与黑狗,还有伯伯家可爱的小兔。
尽管如此,长大后她仍算不得一个农村姑娘,而我是。
母亲是农妇,我是在黄土地上蹒跚学步长大的。爷爷耕田归来解下犁把我抱进怀里时,他粗糙的手掌上还有未洗净的泥土。每当炊烟升起,粉豆花吹起红红黄黄的喇叭时,我喜欢蹲在一旁观看大人们为牛儿铡草,青青的玉米秸秆被上下起落的宽刀片斩成小段,一下一下,溅出的汁液染绿了他们的手指,暮色中,植物的芳香气味一股股散发出来,久久不去。我割过草,弯月一样的镰刀咬伤过我的手指。我还拾过麦穗放过羊,那只秀气的小羊羔曾在我身边蹭来蹭去。我在泥路上走了十几个春秋才离开。
我是农村出身的女子,长大后奔波于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我对这一出身开始感到庆幸。我曾离泥土很近,离大自然的风雨草木很近,我是有根的人,在那个穷山村里曾度过一个特别的童年。从这一点来说,我比我的孩子们幸福,他们虽然有漫画书与卡通片带来的欢笑,但缺少对生活美的观察与体悟,因为没有机会,他们的童年是贫乏的。
我对泥土有着亲切的感情。尽管后来离开了农村,但每当我看到那些农妇和庄稼汉,看到他们脸上犁沟一样的皱纹和泥土一样的面色,内心总会涌出一种温柔的敬意。
现在,我登高望远,欣赏着紫气笼罩的远山和色彩绿艳的梯田时,或徜徉于崎岖的羊肠小道,穿过一片片庄稼地时,仿佛嗅到了童年那熟悉的味道。一切都那么美,无论是叶片尽落枯枝丛立的野草,还是脚下未燃尽的簌簌作响的玉米秸秆;无论是高高的蓖麻林,还是路旁热烈地开着的野菊花;无论是残破的庙宇,还是湮没于荒草尘埃中的旧碑;无论是传说中消失的河流,还是当下蓝透的天空和薄纱的流云;无论是落满阳光的斜坡,还是坡上吃草的沉默的牛羊;无论是古朴的旧塔,还是从塔上飞起的洁白的鸽子;无论是捧花的人,还是一路上的笑声,都是那么美。
还有这里的本土诗人李贺的诗句。奇瑰的想象,秾丽的风格,当是此地的灵山秀水给予他的灵气与才思吧。想那植被丰富完好的唐代,他就生活在这一片群山环绕的平缓谷地里,推开每一扇窗,都会有如画的风景闯入眼帘,比我现在推开北窗所看到的半窗山色还要美十分。他呼吸着这里的清新空气,割下早晨玫瑰色的霞光,野外深深浅浅的翠色,蓝色天空中的云朵以及四季变幻的姹紫嫣红,再用山峦起伏一样美丽的形式,暗夜繁星一样多而神秘的灵感和情感,把它们揉在一起集结成诗,就有了那么多惊世迷人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