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珑在抚琴

    1 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初见那人，是在两年前。

    冬日黄昏，古城路边某私家庄园，清冷一室，燃着沉香。宾客十数人，有画家，有商贾，有政客，喝茶复又饮酒，酣畅淋漓间，有一男子掀帘进来，主人拊掌大笑：“你可来啦！来来来，饮罢此酒，请君清弹一曲。”

    我看那人不过三十岁上下，五官清俊、神色孤傲，并不多说话，只点了一支烟，猛抽了两口，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仿佛这一屋子的人与他毫不相干。

    然而，屋里人皆因他的到来而情绪亢奋。主人殷勤地置了一张案子，摆上古琴，向众人介绍：“这可是洛阳顶级的古琴高手！”

    那男子神色泰然自若，立在案前，一手持烟，一手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举止极其潇洒。

    就这随意的几声琴响，使室内马上安静下来。众人屏气凝神，等着那男人抽完烟，落座。有人试探着提议：“曹兄，来个《广陵散》吧？”

    我听说过古琴曲《广陵散》，知道这是魏晋时期洛阳名士嵇康的绝响。据说嵇康才气过人、傲骨奇绝，大夏天穿着棉袄在城中打铁，对抗黑白颠倒的险恶世界。后来，嵇康被小人陷害，当权者要砍他的头。临刑前，嵇康当众抚琴一曲，风云为之变，日月为之惭，之后他慷慨赴死，曰：《广陵散》从此绝矣！

    我不知道今人将怎样去演绎这样一曲绝响。技巧尚在其次，那饱满复杂的情感，若无丰富的阅历以及对人生的洞察，如何诠释得出？

    那男子浅笑着点点头，展臂勾手，随手一弹，手指在琴弦上跳起了舞蹈：琴声深远激越，饱胀得似要爆裂，高亢处，电光火石，噼啪作响；幽咽处，声如裂帛，凄入肺腑……

    室内人皆听得入神，半晌呆怔。一曲罢了，满屋寂静，好半天，才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亦情不自禁，起立喝彩，同时记下了抚琴者的名字：曹珑。

    2 真心想弹，每一秒都觉得美妙

    古琴，亦称瑶琴、玉琴、七弦琴，是中国古老的弹拨乐器。早在春秋时期，古琴便已盛行，有文字可考的历史有四千余年。

    “琴、棋、书、画”历来被视为文人雅士修身养性的必由之径。琴因其清、和、淡、雅的音乐品格，寄寓了文人超凡脱俗的处世心态，而在四艺中居于首位。

    尴尬的是，现代人心浮气躁，多不识古琴，有人甚至将古琴与古筝混为一谈。古装电视剧中，常有剑客、美女抚琴的镜头，但是琴的位置常被搁反，抚琴的姿势也很别扭，让人觉得荒唐。

    话说两年来，我在不同的场合邂逅曹珑数次，但真正熟识起来，是在近日。

    这一次，他穿着灰色棉T恤，水洗蓝牛仔裤、同色系休闲鞋，笑容舒展，竟比我初次见他时更显年轻。单独与他闲聊，方才觉得他给人的距离，不尽是孤傲，多半是含蓄的缘故。

    我听说曹珑很低调，很少接受媒体采访，然而他很认真地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谦虚而诚恳。我于是得知，被圈儿里人热捧的这位古琴高人，是地道的洛阳人。

    他从小就开始学习二胡、琵琶，爱上古琴是因为17年前电视节目《请您欣赏》的背景音乐。曹珑连那是什么乐器发出的都不知道，就爱上了那个声音，从此便走上了近乎痴迷的学琴路。

    那时，古琴还不像如今这般大热，鲜有人知，先生们也都乐意教授这个充满激情又有着不错天赋的小伙子。曹珑抱着琴，每逢周末及寒暑假，都坐火车南下上海，拜师学艺。

    曹珑是幸运的，曾先后师从林友仁、龚一、姚公白。这些今天难得见上一面的大师，得一人为师便荣幸之至，曹珑却跟着他们边学边玩，慢慢就上道了。如今，他与这些老师都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多年来不曾中断，即便相隔千里，抽空也总要去见见。

    对于有些人来说，学琴是枯燥的，乐理、技巧反复操练，消磨耐心。但曹珑甘之如饴，真心想弹，抚琴的每一秒都觉得美妙。

    3 琴乃知音，知人心而不语

    他一弹就是十几年。“学了几年，很自满，不就是技巧嘛，我的技巧已娴熟。弹了十年的时候，没信心了，觉得自己还没入门。现在感到学无止境，琴外功夫更重要，须不断提高学养，方能入道。如今算是入门矣。”这是曹珑回望学琴之路的总结。

    国内古琴流派很多，曹珑是“广陵派”门下弟子。不消说，对于《广陵散》之父嵇康，他是敬仰无比的。嵇康乃性情中人，有至交，也敢写《与山巨源绝交书》，远离瞧不上的朋友；曹珑也是性情中人，瞧不上的人，便不愿与之多语，瞧得上的人，把酒言欢，掏心掏肺。

    西安有个做古琴的人，惜琴如命，偶然认识曹珑，一见如故，聊了两个小时，慷慨割爱，将怀里一把好琴赠给了曹珑。送琴给曹珑的朋友有很多，但这把琴给曹珑的感触更深，不仅因为它名贵，也因琴乃知音，知人心事。

    曹珑抚琴，并不刻意挑选地点，只要安静就好。有时候他会焚香、挂画，求个天人合一的古雅意境；有时候却连手也不洗，自然随性。古琴的音韵卓然出尘，浑朴寂寥更兼悠远醇厚，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惺惺相惜？是司马相如、卓文君一波三折的爱恨纠结？“弹着弹着，突然会高兴或者不高兴，也不知是琴影响了人的情绪，还是人左右了琴的情绪……”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道”吧，你大概知道它是什么境地，却很难用准确的语言形容出来。

    曹珑将古琴视为了解传统文化的窗口，不但可修身养性，更可感知自我的存在意义，达到身与心的和谐。

    弹琴之外，他也自己做琴，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他有个拙琴工作室，堆着他从各地淘来的名贵木料。“凤凰木，也就是梧桐木，拿来做琴最好。古琴有很多样式，仲尼式、伏羲式、蕉叶式等，由于木质、漆底的不同，琴身上还会形成断纹，譬如梅花断、牛毛断等，做旧也是很有讲究的。一张好琴，既要琴音透彻，还要外形美观。”一两年才出几张好琴，圈里的朋友见了爱不释手，而曹珑总是视若珍宝，舍不得让与他人。

    我称赞他：“看来你做琴的技艺跟弹琴一样高明。”

    他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是朋友给我面子。”

    我们闲坐的屋子，挂着一幅字，上写“空谷无人”。曹珑的心中也有一处空谷，有风自在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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