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汗毛倒立,急忙回头,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见耳边窸窸窣窣的,像是女人的脚步声,又像是毒蛇在草丛中爬行,还有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我把脖子上的相机举起来,四下警惕地望去,这玩意儿沉甸甸的,至少能给我点安全感。此时那个女声再度响起,这次又换了一个方向:“别紧张,先把东西放下。”
我心里一松,可随即就感觉不对劲。这屋子里明明漆黑一片,普通人怎么可能看清我的动作?除非她不是……一想到她说不定正飘浮在我背后的黑暗中,我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我和那“女鬼”对峙了一会儿,忽然传来敲门声和叫喊声。这时黑暗中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不想被抓住的话,向前三步。”
我朝前迈了三步,她又说道:“右转四步,再左转两步,原地蹲下。”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运气。我依她的话而行,走到那边蹲下身来,双手往两边一摸,摸到几个大小不一的瓶碗,像是没上釉的素坯。我这才明白,她叫我这么走是为了避开摆了一地的半成品。
等我蹲好,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了小半扇,一道微光照进来,恰好照到我刚才站立的地方。从门外进来几个穿迷彩服的年轻小伙子,态度挺客气:“素姐,您刚才听见声音没有?”
被称为素姐的女人说:“我听到不知是谁把瓷器踢碎了,然后朝那边去了。”她指了指钟爱华逃走的方向。
门重新被关上,这次我能听到她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了。
这时屋子外头传来几声响动,外面的灯全被打开了。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窗户,借着透进来的亮光,我总算看见了素姐的脸。这是个老太太,面相平凡,脸上没什么皱纹,唯有肤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块方巾包着,上身穿着长袖衬衫,虽然旧却洗得极为干净,两只胳膊上还套着碎花套袖。
在素姐周围,我看到了一地的瓷器素坯,旁边还有几个架子,上头摆着一排排勾了彩或没勾彩的半成品。
我问:“您就不担心我是坏人?”
“你的口音是北京的。一个北京人跑到成济村一定是别有所图,而且所图非小。你是不是坏人我不清楚,但只要知道你跟成济村过不去就够了。”
我不得不承认,老太太的思路清晰得很,仅从口音上就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来。我仔细端详素姐的脸,觉得她的神态淡然却有些古怪,可我又说不上哪里别扭。
素姐忽然又说:“你我萍水相逢,不知底细,确实不该一见面就坦诚相待。罢了,本该是我先自报家门的。”
一边说着,素姐慢慢走到工作台前坐在椅子上,伸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件素坯,这是个小碗,还没上釉。素姐左手四指擎住碗底,先旋了一圈,右手从淡红色槽旁拿起一管勾笔,蘸饱颜料,开始在碗上画画。她的手法极为熟练,转瞬之间小碗上就多了数朵寒梅。她把小碗放到右手边的木板上,前后不过一分多钟。
“碎梅能这么一气呵成的可不多见。”我心悦诚服地赞叹道。
绘制梅花,特别考验细处运笔的功力。俗话说庸手画梅,高手点梅,一字之差境界差之甚远。想看一个人的素画功力,让他画梅花就可知道。这屋子里光线很差,老太太60多岁,落笔却一点没受影响,真是高手。
素姐听我这么一说,略觉意外:“哦,看来你也懂瓷器。”说到这里她又点了点头,似乎想明白了,“既然敢深夜闯瓷器作坊,自然对这些多少懂点。”我毕恭毕敬地答道:“只是一点粗浅知识,不入方家法眼。”
“不入法眼?确实,你的所作所为是入不了我的眼的。”
素姐缓缓转过脸来,睁大了双眼。我突然呆在原地如受雷击,我看到她双眼中的瞳孔泛白,全无神采。
素姐竟是个盲人。
(摘自《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 马伯庸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