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这位总监大人,我才明白“吹毛求疵”是一个无止境的事业。譬如我与他的第一次交锋,他指责我们用的是皮尺而不是钢尺,因为皮尺拉长以后有弹性,影响测量结果。钢尺的误差的确比皮尺小,可是,我们不过是在量三四米的围堰而已,完全可以无视两者的差异。
同事们都知道他不好惹,一个劲儿地解释皮尺是可以凑合着用的,承诺下午就去购买钢尺,但总监大人不依不饶,态度反倒越来越强硬。我在监理公司待过一年,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资料员,但也到过几个工地,走马灯似的侍奉过七八位总监,积累的经验已经相当丰富。
“不换了,就用这个测量。”我说。
总监怒目圆睁:“你说什么?”
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说:“你要是觉得测量数据不准确,可以自己拿钢尺来复验,至于我们用什么尺子测量,不劳你操心。”
这几天总监仗着业主在后面撑腰,一直飞扬跋扈,他没有想到突然有人杀他的威风,一时间又急又恼,竟然有些口吃:“那,那,那要是复验有,有出入,怎,怎,怎,怎么办?”
“那,那,那,那就下,下,下个通知单呗!”我也学他的口吃。
总监摸不清我的底细,又不敢和年轻人翻脸动手,只得在众人幸灾乐祸的嘲笑声中走了。他堂堂一个总监,亲自跑到工地上纠结一把卷尺是皮的还是钢的,绝不是什么工作态度严谨,而是借题发挥,试图树立自己的权威,等三把火放过了,照样和其他总监一样贪婪无度。倘若现在不把他的气势压住,以后他必定变本加厉,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总监怀恨在心,随后又挑我们的刺,但我熟悉监理公司的行事路数,在老刘的默许下打着太极。他这样张狂无非因为有业主撑腰,那我偏把火苗引到业主那边,业主越是着急办什么事情,我越是要严格奉行监理所提的“规范”,能拖则拖。
几个回合下来,业主方渐渐地失去耐性,终于出面协调监理和我们之间的矛盾。
一天,我们在小镇的海鲜馆做东请客,总监一进门看见我,脸一下子拉得老长,但还是在我的对面落座。老刘对我使一个眼色,我赶紧给诸位老总和前辈倒酒,态度谦卑得如同皇宫里的小太监,包厢里其乐融融。
而后,抛开职位和辈分,每个人都以兄弟相称,然后拼命地将对方往死里灌。
这就是虚伪的社会。
“孙总,我这人没什么见识,很多地方做得不到位,闹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天咱俩坐的是对门,这也是缘分,这杯酒我敬您,算是赔罪。”
孙老头也赶紧笑脸相迎:“这话说得见外了,咱们都是为了工作嘛,各为其主。工作中的矛盾都不是矛盾,我们还是朋友兄弟,以后互相配合、齐心协力把这个项目干好。”
“好!这杯酒我先干!孙总您随意。”
孙老头正要阻拦,我已经仰脖一饮而尽,他只得端起酒,分了三口才艰难地喝了进去。他已经年过半百,又是空腹,一杯白酒下去,整张脸陡然变得通红。在座的人都知道他很痛苦,却还是冷眼旁观,直到他完全喝下,才虚情假意地鼓起掌来。
“孙总好酒量!”
“爽快人!”
我也适时地向孙总监拱手,感谢他给我面子。他在家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拥有孝顺他的儿女和心疼他的妻子,每天都叮嘱他注意身体。他在这里却是孙总监,我们灌他酒的时候绝不会在意他是谁的慈祥父亲、谁的恩爱丈夫,就像他刁难我的时候也不会在意我是谁的宝贝儿子、谁的亲密情侣一样。
那天孙总监被我们灌高了,烂泥似的摊在桌子底下,我们一边嬉笑着,一边把他丢到宿舍的床上。而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回去后也吐得昏天暗地,掏出手机一看,凌一尧发来短信说:“喝酒伤身,你少喝一点,尽量不要喝。”
我不禁苦笑一声:孙总监会不会也收到家人这样的短信呢?
这就是社会,谁也不必同情谁。
(摘自《与我十年长跑的女友明天要嫁人了》 李海波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