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大约行驶了半个小时,忽然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山路又开了10分钟,药不然终于把车停住了。我眯起眼睛,借助车灯朝前望去,这里背靠陡峭的山崖,左右是两个岩坡,它们之间有一片很小的平地。在平地中间立着一间像是五六十年代军营风格的长方形砖房,墙上似乎还有斑驳的标语。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砖房四周似乎立着好多黑乎乎的影子,只是看不清是什么。
药不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等一下我们见的人很单纯,跟你我的圈子都没交往,你不必费心去套他什么话,安心在这里待着干活就成。”
“干什么活?”
“他说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这时候从房子里背着手走出一个男人。这人40多岁,脸上沟壑纵横,左边颧骨上还有一颗特别醒目的黑痣。他的身材矮而敦实,往那儿一站,就像是一尊石狮子。
“老徐,我把他给你带来了。”药不然说着,推了我一把。
药不然走了以后,我转身走进了这间小屋里。看得出来,这里原本是军队营房,现在被改造了一番,里面只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其他地方都被石碑、青方砖、各种质地的白纸和一些古怪的器具堆满了。另外,还有一个大书桌,桌上堆着一些书和稿纸。
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看看他们耍什么花样,便问老徐:“明天我做什么?”
“拓碑。”老徐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一愣,想不到居然是这种活。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老徐就把我带到一块平放的石碑前面。在这块碑前,一字排开放着拓纸、墨汁、椎包、棕刷、排笔、毛毡等拓具,排笔略秃,毛毡边缘有磨损的痕迹,想必这些东西都是老徐平日用的。
我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用废了七八张宣纸,累得头晕眼花,一张都没拓出来,我这才知道,这门手艺看似容易其实难度很大。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继续跟这块碑较劲。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我的表现好多了。老徐在屋子里写东西,偶尔出来指导我一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话说得一点错都没有。手艺这东西,门道其实就那么多,老徐教会我几个诀窍,剩下的就是熟练程度了。
我现在有点明白老朝奉为什么安排我来学拓碑了。这东西讲究全神贯注,眼、手和心三者相结合,一点都不能错,稍一分神就可能前功尽弃。我有好几次都是扑到最后一点儿了,精神稍一放松就全废了。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我拿紧墨扑,一直盯着碑与纸,根本无暇多想。
几天后,我带着疑惑问老徐:“我还需要拓几块碑,才能够离开?”
“你这几天睡得着吗?”老徐头也不回地问。
“嗯。”我这几天,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
“还想事儿吗?”
“顾不上了。”
“那你走吧。”老徐看着我说。
我愣了愣,随即仰天大笑,笑得无比畅快。古代禅师一言可让人顿悟,老徐这三句大白话威力可不小,一下点破了老朝奉的盘中玄机,让我茅塞顿开。
在这之前,我沉迷于自己的过错,无时无刻不在惭愧着、自责着,几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个人像得了精神病一样,所以才会一败涂地。而在中山陵这些天里,繁重的拓碑劳动把我多余的想法全都驱散一空,没有机会发愁。
“我要离开。”我提出了要求。
老徐站起身来,伸直胳膊指着一个方向,说:“从这里往前步行五里路,有一处岗亭。在那里你能借到电话,然后再往前走几里到旅游区,那里会有车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当即告别老徐,迈开大步按照老徐指的方向走去。一个人走在山间公路上,我感到非常轻松,原来那些阴霾就像是拓片一样,被一层层地揭去。
“我回来了。”我挥舞着拳头,像个傻孩子一样对着山外大喊。
(摘自《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 马伯庸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