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海燕见我无言以对,又说:“你说王世贞用《金瓶梅》里带毒的书页毒死严世藩,可你也看到了,明史里清清楚楚地写道,严世藩是在嘉靖四十四年被公开处斩的,哪里来的毒杀?又如何会在葬礼上被王世贞偷走一只胳膊?”
戴海燕又说:“虽然你讲的故事不成立,但是不代表这件事是假的。”
“什么?”我糊涂了。
“虽然王世贞没干过报仇的事,但他确实和赝品《清明上河图》纠缠不清。”戴海燕翻开《弇州山人四部稿续稿》中的一页,我一看意思很明白,《清明上河图》确实有真本和赝本之分,王世贞都见过,其中真本先被严嵩所得,后来落到了嘉靖皇帝手里。
我恍然大悟。看来王世贞为父报仇这个故事虽然是假的,但里面包含了一部分真实情况。《清明上河图》确实是先被严嵩所得,然后又到了嘉靖皇帝手里。王世贞窃走严府里的真本,嘉靖皇帝拿走了赝本;而在这段叙述里恰好相反,在严嵩家查抄的是真本,而赝本则是在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手中,连造假者的姓名都被点出来了,叫黄彪。
无论是故事还是自叙,对我们后世的调查者来说,结论都是一样:真本和赝本,一本在宫中,一本在民间,至于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就不知道了——结果,整个调查又回到了原点。
戴海燕道:“王世贞在这里说得很清楚,他看见过的这个赝本,是吴人黄彪所造。但黄彪也不是凭空造出来的,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一张和张择端同一时代同一画院同一景物主题的作品,并以此炮制出一个几乎可以乱真的赝本。”
她说到这里,我脑子里有点明白了。
难怪故宫本和百瑞莲本的碳-14年代检测结果如此接近,因为无论真本还是赝本,最早的源头都是宋代,是同一时期同一座画院的产物,恐怕连墨质、绢质都相差无几。
“许愿,你觉不觉得自己错了?”戴海燕逼问道。
“我错了。”我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戴海燕满意地点点头,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收起来,重新摆成一摞,双手抱胸:“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连忙说:“等一下,今天的正题咱们是不是还没说到……”
戴海燕刚才那一番批判,只是证明我犯了错,而今天的正题是《清明上河图》的残本。事实上,戴海燕今天向我说的话,让我越发觉得只有找出残本,才能将这一次的真伪之争一锤定音。
“今天太晚了我要睡了,明天再说。”戴海燕下了逐客令。
她的语气很坚决,我和药不然只得起身告辞。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博士楼外的林荫路上的路灯都亮了。我们走了不到10米,忽然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两位,请留步。”
钟爱华稳稳站在路中间,不动声色地向我们打了个招呼,又抬头看了一眼博士楼,语气有些感慨:“看来,戴老师她跟你们谈得很开心。”
我们三个互相对视着,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钟爱华呵呵一笑,从容地说:“其实我只有一件小事相求,戴海燕我志在必得,而许大哥和药大哥是我最大的障碍。我希望你们……”
药不然没等他说完,蹭地跳到他面前,掏出手枪指住他的额头,恶狠狠地说:“你小子想耍什么花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药不然掏出枪,吊儿郎当的小青年一下子变成一个锋芒毕露的杀手。
“你相信吗?我在这里一动不动,就可以把你们两个都干掉。”钟爱华一脸平静。
我向路的另一侧望了望,突然对药不然大喊:“你快走!”
这时从路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那是皮靴踏在水泥路面上的声音,而且人数不少。
是警察。
药不然把枪放入怀中,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警察随后赶到,简单地询问了一下钟爱华,然后循着药不然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摘自《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 马伯庸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