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梅心急,想都没想就高声说:“斯楠在这儿胡闹,还要什么面子里子的,她要是好好学习,不给这个家添乱,我立刻给她面子,要多大面子给多大面子,里子我都一并给。”
老太太被春梅的声音吓了一跳,停了几秒,才反击说:“斯楠给这个家添什么乱了,我看这孩子哪儿都挺好,她唱一会儿歌,我还觉得热闹些,家里面有生气,怎么你一回来,她就成了添乱了,把斯楠的同学也吓走了。要说添乱,那我才是添乱,哪天我也走,省得你们厌烦。”
“妈——”张春梅忍不住叫了出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说说。”老太太越说越来劲,好像病痛消失了。
“妈,我不跟你吵。”
“吵?什么叫吵?我是跟你讲道理,我们倪家就没有不讲道理的人……”老太太说话常常以倪家人自居,下意识地把张春梅排斥出去。张春梅不在乎这些,她就知道一点儿,自己占理就行。
张春梅父母去世早,所以她也没有太多与上一辈老人接触的机会。她一直告诉自己,要不卑不亢,可她这一套职场法则拿到家庭里来,不是十分好用。婆婆都喜欢会讨好自己的媳妇,对于张春梅这样认死理的媳妇,婆婆们总会痛击之。
张春梅听着婆婆的唠叨有点出神,再回过神来,听见婆婆又说:“不说话了吧。教育孩子,不是说都要高压,你看我这几个孩子,就拿伟强来说吧,我也没天天吵他骂他,他不也成才了吗,孩子都要以鼓励为主。”
斯楠从屋里探出头来说:“妈,你听到了吧,以鼓励为主,奶奶的话你还不听吗?”春梅愤怒地说:“你这死孩子!”老太太忙说:“呸呸呸,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小梅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说话不注意,还是个文化人呢。”春梅浑身骨头一松,所有疲惫都好像要从她身体里跑出来似的,她叹了口气说:“妈,晚上想吃什么?”
老太太不理她,只顾着跟孙女斯楠聊天。在老太太看来她们才是亲祖孙,张春梅是个外来人。
春梅站起来,走到老太太的卧室,朝被子底下一摸,凉的。完了,前天刚换的床单,又被老太太尿湿了。张春梅仰着脖子,刚想喊出一个“妈”字,但她脑筋一转,又及时地收了声,一个“妈”字卡在喉咙里,仿佛一块鱼骨,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是啊,老太太小便失禁,也不是她想这样的,是实在管不住,用尿不湿吧,老太太嫌没尊严,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我多大了,让我用尿不湿,以前你老公的尿布都是我洗的”。可床单被尿湿了,还得她张春梅洗,这不是洗尿布,而是洗床单、晒褥子,劳动量可想而知。
她喊又有什么用?伟强能帮她洗吗?不能。斯楠能帮她洗吗?也不能。老太太能自己洗吗?更是不可能。张春梅只能忍辱负重,接受这个艰巨的任务。
她自己也想不到,她这个当年中文系的才女加美女,在全年级中诗歌写得一流的诗人,有朝一日也会沦落到给人端屎倒尿的地步。人生的转变,就是如此无奈,管你是什么才女美女,最终都得变成黄脸婆。
张春梅手里拿着刚换下来的床单,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四周暗暗的,老太太和斯楠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她闭上眼,想要清静几分钟,可家里家外一件又一件的事,仿佛过电影一般,在脑海里快速地飞转着,春梅只好睁开眼。
面前是面大衣镜,是她结婚时买的,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十几年来春梅每天都站在这面镜子前穿衣,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在黑暗中借着暗淡的光线看自己的脸。
她老了,眼角有皱纹了,脸上的皮肤也松了,在黑暗中看着甚至有些狰狞。
春梅赶紧逃开。
清净让人思考,思考让人看清现实,现实让人恐惧。春梅还是打算继续干活,她不愿多想,也不能多想。
烧饭、洗衣、管孩子、伺候老人,这是她每天必须面对的事情。这就是人生。点点滴滴一下子都涌上来,瞬间淹没了那点儿不切实际的浪漫。春梅不再是女诗人,而成了一个“女湿人”——生活的倾盆大雨,把她淋得狼狈不堪。
等一桌饭菜摆在餐桌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春梅问:“妈,伟强怎么还不回来,他还回来吗?”老太太嘟囔道:“我哪里知道,你们哪件事向我汇报过。你要记住,伟强是你的丈夫,你都不关心他吗?”春梅百口莫辩,只好给伟强打电话。
(摘自《熟年》 伊北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