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二琥做一天累了,就回家跟老倪抱怨:“你看你妈,也只有我能受得了她,换了旁人谁受得了?就说今天,天这么冷,她非要开窗户,我把窗户关上,她一会儿又去打开,你说这要是感冒了,算谁的?伟强两口子,背地里又该说我不尽心了。可谁知道,我的心都操碎了!我自己的亲妈,我都没这么伺候过,你说我要不是为了那两个钱,那点儿遗产,我至于吗?我自己都是老人了!”
老倪问:“什么遗产?”
二琥说:“老太太自己说的,她手里有钱。”
老倪说:“那你也别想。”
二琥说:“我是不想啊,但若是老太太自愿给我们,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你说这个家,现在就数我们最缺钱,不说别的,红艳和儿子不可能一辈子跟我们住呀,还得提早打算。”
老倪泄气地说:“打算?还能怎么打算?我现在也有些干不动了,去做门卫,来钱又太慢。”
二琥说:“我吴二琥这辈子最大的失策,就是嫁给你姓倪的,以前小时候遇到个算命的,说我的面相是尊贵的,可现在看都是胡话,贵在哪儿我没看出来。”老倪不言语,二琥说了一阵,也就不说了。
倪伟强现在不喜欢回家,原因很简单,他觉得回家没意思。老母亲从50岁就一直跟着他,现在70多岁了,他也算尽到了责任。他从来都是个孝顺的人,但终究觉得有些累。老婆张春梅就更不用说了,年少夫妻,但到了中年,说完全没有审美疲劳也是假的。
但他对春梅是十分尊重的,每当他打开家门看到春梅准备饭菜的身影时,他甚至觉得这个女人很伟大。对外,她要应付工作,对内,她要照顾家庭——包括不回家的丈夫、任性的女儿、生病的婆婆。面对这个家,伟强多少有些烦,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最简单的贡献方式——给钱。他是大学教授、知名中青年学者、学科带头人,主持着一个高科技的电子工程项目,收入不菲。他觉得给钱这种方式最简单,至于其他的细节,他放心交给倪家的承重墙——张春梅女士打理。
“你什么时候回来?”春梅的例行电话又来了,这是她关怀他的方式。
伟强正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他身边站着他的女学生、助手周琴。
“什么事?”伟强忙跑出去接电话,“我正在忙。”一个不回家的男人的借口中,永远有一个忙字。
“妈出问题了,你快回来!”
伟强问:“什么问题?走失了?”
“那倒没有。”
“那能有什么问题?”
春梅道:“没有问题你就不回家了吗?”伟强不说话了,他感觉到了春梅的愤怒。他走回实验室,脱掉实验服,跟助手周琴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
周琴笑呵呵地说:“怎么,家里着急了?”
伟强说:“也不是着急,就是有点儿事情,老太太的事情。”
周琴说:“百分之百理解。”说完趁其不备,在倪伟强脸上啄了一下。伟强有些发窘,他跟周琴始终还有一些距离,师道尊严,年龄差距,他更多地把周琴当作一个后辈、一个孩子,没有其他的想法。现在周琴忽然这样,伟强下意识地一躲,可惜没躲过,他猛地推了一下周琴。
周琴差点儿摔倒,进而嗔道:“你干什么?”
伟强怒斥:“请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他到底是个传统的男人。
周琴呆站在那儿。她想不到倪教授会发这么大的火,她对他,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崇拜,她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读到博士,大大小小的男人她见过不少,但在她心里,没有一个比倪伟强更儒雅、更睿智、更有风度。周琴喜欢看倪教授做实验,喜欢听倪教授讲课,当她听到自己要与倪教授一起完成科研任务的时候,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可她想不到,今天她向倪伟强示了这么一点儿好,就被拒绝了。
“你不必把自己封闭成这样的。”周琴说。
伟强没有理睬她,穿衣走了,但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去明月七星酒店的咖啡厅坐了半个小时,看了看哲学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起身回家。
伟强到家已是晚上10点。老太太睡了,春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开着,声音很小,她抱着一本外国小说,已经睡着。听到开门声,春梅一下醒过来,说:“你回来了。”伟强问:“怎么还没睡?”随即脱了外套。 (摘自《熟年》 伊北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