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猪脑
1975年5月,为了给艾青治眼病,我们来到了北京。当时我们住在西单背阴胡同,附近有一家熟食店。艾青上街散步时,常带回来他喜欢吃的肉类食品。他最喜欢吃的是猪脑,说猪脑又软又香,比豆腐好吃多了。
有一天,我无意中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说老年人不宜吃动物内脏,尤其是不宜吃猪脑,说猪脑的胆固醇比心、肝、肺高几倍,甚至十几倍,看了这篇文章我吓了一跳。艾青在新疆石河子检查身体时,医生就说他的胆固醇高,现在他三天两头吃猪脑,这不是在自杀吗?
我把报纸拿给艾青看,他说:“这种文章叫人越看越糊涂,还是不看的好。”又说:“同样一种东西,这篇文章里说要多吃,过了些时候,又有一篇文章说,这种东西要少吃,甚至不吃。妙就妙在,两篇文章里,都说出了吃与不吃的道理。”他问我:“你说,该听哪篇文章里的话?”
我提醒他说:“你的冠心病帽子在新疆时就戴上了,生命的警钟已经敲响了。”
他说:“你不要吓唬我,现在除了那顶该死的右派帽子,我什么帽子都不怕了。”
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就是听不进去,还时不时地把猪脑提回来。
他还很有理由地说:“我的牙不好,能吃的东西不多了。”
艾青的牙确实不好,我体谅他。但是一想到猪脑里的胆固醇高,会殃及他的生命时,还是不能任他吃下去。
我说:“艾青,我不想和你讨价还价了,今天是你最后一次吃猪脑了。”
他没有吱声,也不知他听清楚了没有。
没过几天,艾青又提着猪脑回来了。我想,对于这个顽固分子,得采取行动了。我从桌子上拿起那包猪脑扔到垃圾桶里了。
艾青发火了,大声和我嚷嚷,说我太厉害,管他管得太过分了,说他就是今天死了也不算短命。他说完一连串的气话,到垃圾桶跟前看了看,转过身来发现我在流泪。
他冷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你不叫我吃猪脑是为我好,以后我不买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吃猪脑引起的不快,慢慢地淡忘了。然而,十几年后,被我忘却了的事情死灰复燃了。
有一天,司机霍志华拉着艾青去黄土岗看花回来,说中午饭不吃了。我问他在外边吃了什么东西?他说喝了碗奶酪。我说光喝奶酪能顶饭吗?他笑了,说还吃了点儿别的。他越不讲明吃了什么,我就越问。
他说:“人,想吃什么,大概身体里就缺什么,缺什么就补什么呗。”
这时,我忽然想起以前他爱吃猪脑的事,就追问:“你缺什么?补什么了?”
他被我逼急了,说:“你不是说我记性不好吗?我想该补补脑了,就吃了猪脑。”
又是猪脑!让我烦心的事又来了。
我说:“你吃的是猪脑,猪脑补进入脑里,人脑不就变成猪脑了吗?”我来气了。
他说:“猪脑就猪脑吧,我成了猪,你一定会是个模范饲养员。”
艾青又说:“你还记得我们在石河子时的邻居何科长吗?医生说他的胆固醇高,就因为这个怕吃,那个也怕吃,人越来越瘦。他给自己的限制太多了。也不知道现在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说:“十几年前的事,你都记得那么清楚,可见你的记忆力很好。”
艾青说:“大概是补脑补的吧。”
艾青希望我对他吃猪脑开绿灯。我的态度是:不管他怎么说,红灯也永远向他开着!
艾青说:“高瑛呵,我现在是不是成被‘管制分子’了?”
我说:“你要是不想受‘管制’,除非把我休了。”
他说:“我知道,我是斗不过你的。你反对我喝酒,我不喝了;你反对我吸烟,我戒了;你反对我吃猪脑,我十来年没有吃了。我抗争的结果还是向你举起了白旗,我真的成了‘妻管严’了。”
我说:“你拍拍良心问问自己吧,我的苦心是为了什么?”
这时,艾青把右手放在左胸前,摸来摸去地说:“坏事了,我的良心不是被狗吃了,而是被猪吃了。”
我听了哭笑不得。
(高瑛)
(摘自《作家文摘 20周年珍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