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早,九岁就小学毕业了。爸爸决定,还是让我考中学,而且是考上海的中学,顺便履行他婚前的承诺,把全家搬回上海。
将一个家从农村搬到上海定居,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爸爸忙得焦头烂额。但他觉得其中最难的,还是我考中学的问题。
姨妈的态度最明确。她对爸爸说:“乡下那个小学我去看过了。秋雨到了上海应该先补习一年功课,然后找一所容易考的学校试试看。”
爸爸不太赞成,但他又没有把握,不知道该怎么办,因此急忙写信给安徽的叔叔,要他到上海来与我谈谈,如果今年我有希望考一个好点儿的中学,就让他对我做一些临时的辅导。
叔叔很快就来了。他穿得非常整齐,一见面他双眉微蹙,嘴却笑着,说:“现在辅导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陪你熟悉熟悉上海。”
他本来想带着我去看外滩,但不知怎么脚一拐,走进了他每次来上海时必去的福州路旧书店。
我第一次看到天下竟有那么多书,一排排地垒成了“高墙”。
叔叔带着我在一排排书架间转悠。他不断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本书,放在我手上,给我介绍几句。我匆匆翻一下书,傻傻地问几句,又把书交给他,他随手放回书架上。开始时我问得有点害羞,后来胆子大了一点儿,问了不少问题。叔叔对每个问题的回答总是又短又快。
这天回家后叔叔对爸爸说:“他用不着补习了,今年就可以报考,找一个好一点的中学。”
我是以高分考上中学的,这让爸爸、妈妈大吃一惊。
对我来说,这所中学里的每一个细节都不可思议。学校里有花岗岩台阶,大理石地面,雕花柚木楼梯,紫铜卷花窗架,窗外是喷泉荷花池。我怯生生地走进去,脚步很轻很轻。但是,我从来不在家里说学校里的事情。
有一天,爸爸问我:“你们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阿坚好几天不太理我了。”
原来,爸爸的老同学、老同事吴阿坚的儿子吴杰,与我一起考上了中学。爸爸觉得,阿坚没有别的原因突然不理他,除非是两个孩子在学校里发生了矛盾。
我想了想说:“可能是学校重新分班的事吧,昨天我在校门口见到吴杰,他也对我爱理不理的。”
“什么重新分班?”爸爸问。
“一个年级的十二个班,全部按照成绩重新分配。我分在一班,吴杰分在九班。”我说。
爸爸认为,这样分班是错误的,既会伤害学生的自尊,又会制造学生的嫉妒和对立。因此,他立即骑上脚踏车去了我们学校。
一个小时后他就回来了,乐呵呵的。原来学校的教导主任接待了他,说他的意见是对的,会改过来。更让爸爸高兴的是,他终于知道了我的学习情况。
他当着我的面对祖母和妈妈说:“我今天进校门后看到,左边墙上贴着最新语文成绩排序,右边墙上贴着最新数学成绩排序,两边头一个名字是相同的。”他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听你们学校的教导主任说,你还得了上海市作文比赛第一名,上海北片数学竞赛第七名?”
妈妈笑着说:“这我就放心了。我原来担心他在乡下天天给人家写信、记账会影响学习。现在才知道,写信锻炼了他的作文,记账锻炼了他的数学。”
爸爸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你应该主动帮帮吴杰,尽量把你们的差距缩小。”
“不,不。”祖母连声否定,“不要主动去帮吴杰。他们父子现在头痛的不是功课,是面子。让秋雨去帮吴杰,他们更没有面子了。再说,我也不希望秋雨把心思放在别人高兴不高兴上。”
这就是祖母,无与伦比的祖母。
我一直认为,我毕生的人生课程,主要完成于家办的“私学”,我拥有两位最称职的女教师:祖母、妈妈。
(摘自《吾家小史》 作者 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