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带着“文化”之名的政治运动，后来却破坏了文化。

    主演电影《天仙配》的黄梅戏演员严凤英，在观看样板戏《沙家浜》时说，这个戏后半部分“太长，有点闷”。就是这短短的评论，引来了同一个剧团演员们的轮番批斗。

    她没作任何辩解，吃惊地看着这些天天一起演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的小兄弟、小姐妹，不知他们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几次批斗会后，她看了看院子里密密麻麻的大字报，回家抽了很多香烟，然后拿起水杯，吞食了一大把安眠药自杀了。

    造反派断言严凤英的自杀是一种挑战，并由此做出决定，文化艺术界的斗争要进一步深入。

    于是，同一个省的另一个黄梅戏剧团的一个“后补右派分子”，我未来的岳父马子林先生，又一次被列为重点批判的对象。

    他将面临的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当街批斗。他担忧自己的三个孩子看到父亲被捆绑在大街的高台上受尽污辱，会在心里种下对人世太多的仇恨。他与妻子商量很久，决定把孩子赶紧送到陌生的农村去，他们认识一个上街来的农民。

    面对别人强加给自己的巨大耻辱，这对年轻夫妻只担忧自己的子女仇恨他人和社会。我对岳父、岳母肃然起敬。

    孩子们被一辆牛车拉到了一个不近的村庄。最小的一个是女孩，才5岁，她好奇地看着一路野花。那些日子，她过得又苦、又野、又快乐，只是她觉得奇怪：爸爸妈妈怎么把他们忘了？

    这个女孩就是我未来的妻子马兰。

    马兰渐渐长大了，12岁时她初中毕业，考上了省艺术学校。她自己办完了全部复杂的手续，但遇到了最后一道门槛跨不过去了：作为右派分子的女儿，她的政治审查通不过。

    对此，岳父本人没有发言权，站出来的是岳母。这天她正与剧团一起在一个山区演出，听到女儿上学居然政治审查通不过，她悲愤交加，破罐子破摔，不演出了。

    当时，正好有一个上级机关的官员在乡里作调查，他急勿忽忽地赶过来了，对我未来的岳母说：“你看，远近几十里的乡亲们都举着火把来看戏了，主角罢演，这可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啊！”

    岳母说：“那你们就把我打成反革命分子好了！我女儿考上了学校却不准她上学，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个官员又抬头看了看暮色中的群众，只见火把越来越多，远远看去望不到头，像一条神秘而光亮的长龙。他觉得今夜如果不开演，真有可能酿成重大事端，态度就软了下来，说：“这样吧，你女儿上学的事不难办，我明天一定给主任说。”

    “我很难相信你们。”岳母说。

    “那我现在就向你保证，一定让你女儿上学！”官员说。

    “你说了不算数。”岳母还是很硬。

    “那我现在就出发去找主任，你上台！”官员急了。

    “那好，你出发，我上台！”岳母说着也看了看山路。

    官员出发了，岳母也开始化装了。

    几天后，12岁的小马兰拖着一个大木箱，里边塞着棉被和棉袄，挤上长途汽车向省城出发了。岳父、岳母看女儿太小，想送一送，但他们两的单位不批准。

    十余年后，马兰主演的长篇电视传记片《严凤英》播放时，全中国万人空巷。这是一部迄今为止最彻底地揭示“文革”灾难的影视作品，严凤英自杀前头发凌乱、双眼逼视，穿过屏幕质问着20年后的同胞。

    后来经过全国观众和专家一次次投票，毫无分歧地把全国电视“飞天奖”和“金鹰奖”的最佳女主角奖授予马兰。

    （摘自《吾家小史》 作者 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