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平均一年住一次医院,每次都在麦熟之后。我们一开始以为是天热所致,直到被医生告知“要多喝水”,才知道母亲生病与拾麦穗出汗过多有关。
年近八旬的母亲,早已没了土地,却一刻也没闲着——开荒、拾麦、捡玉米、捡花生,捡大地各种各样的“漏儿”,忙得不亦乐乎。
在母亲看来,布谷鸟“麦秸打垛”的鸣唱是声声催促,田野里滚滚的麦浪是热烈呼唤,阳光照着的麦穗闪着碎金样的光,一辆辆打麦机隆隆开过,是她最激动的时光。
母亲不顾劝阻,偷偷拿了麻袋、竹篮,竹篮里放一瓶水和几根黄瓜,豪情万丈地走向田野。一个收获季下来,母亲的嘴角要起好几个泡,然后住院。她拾100公斤麦穗,不知能值多少钱,生病住院半个月,却花费了三四千元。母亲不算这笔账,算了她也不愿信。每年夏天,她都按既定程序来一回。
医院在城乡接合部,住院的多半是乡下人。麦熟时节,大家大都不能安心。邻床陪护的老太太心急如焚,她望望窗外,再看看老伴儿,终于忍不住了:“什么时候才能输完液呀?!”
老头翻身看着老太太,瞪着眼问:“你想干什么?”
老太太说:“赶快输完液,我好回家收麦。”
老头大怒,说:“你回家收你的麦吧,我死在这里算了。”
老头患的是肺心病,输液快不得,一快就心慌。老太太不懂这些,老糊涂了,只惦记着收麦。老两口吵了一会儿,老太太真的走了,留下老头一人输液。
老太太在走出病房的时候,扔下一句话:“你这病是慢性的,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好。收麦能等吗?”
老头气得冲着病房外骂:“一根筋,你是哪棵麦子变的?”
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又来了,心满意足,全忘了昨天的争吵——她的麦子,已收进自家的粮仓。
隔床还有个女人,50多岁了,得的是糖尿病。她一家在市场上卖净水器,忙得不可开交,没人陪护她,不过她病得不重,白天独自输液,输完回家干活。干什么?割麦。
她家还留有田地。她说她种一季麦的收入,抵不上家里两天的营业额,但地还是要种的。
那天早上,她说:“昨天下午,我回家,找了三四个人帮忙收麦,收了五六十公斤麦子,请人吃饭花了160元。”
全病房的人都笑了,说:“不划算。”
女人不以为然,说:“割麦和请客吃饭,原本就是两码事。”
我说:“是这样的。在种庄稼这件事上,庄稼人从不计较。不是有句话叫‘庄稼不收年年种’吗?麦子有多香,种和收的人最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