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初秋,巴蜀利州。
利州乃川蜀门户之地,北临栈道,南通成都,毗邻嘉陵江,西南更有剑门关天险,乃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南来北往水旱两路的旅客会集于此。尤其是商贾之人,他们带着马队结伴而行,满载锦缎、柑橘、茶叶等特产,宛如条条彩带萦绕这方水土;茶馆、酒肆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市井繁华……
将近正午,恰是最热闹之时。芝麻胡饼、鲜肉馄饨、鸡汤馎饦(bó tuō,乃“面片汤”之别名),香溢扑鼻的摊棚伴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充盈着街市,羁旅闲游之人早已垂涎欲滴,讨价还价,生意红火。
此时,街市以东快步走来一名道士,引得众人纷纷观瞧。
自汉魏以来,道家兴盛,李唐皇室更是视道教为华夏正教,在街上偶遇道士也非奇事,不过,这位道长格外引人瞩目。
此人四旬左右,面庞白皙、身材伟岸,目若朗星,炯炯有神,三绺长须垂至胸前;高绾牛心发髻,黄杨木簪别顶,身穿一袭玄色道袍,上绣阴阳八卦,脚下云履一尘不染;左手握鬃尾拂尘,右手拉着缰绳,牵着一匹通体如雪的白马,潇洒飘逸、举止非凡。
路人见他如此仙风道骨,纷纷揣测,他若不是修行有成的仙长,便是哪个名山大观的当家人。百姓主动给他让路,更有虔诚信徒恭敬施礼。那道士却不甚在意,只微微颔首,牵马匆匆而过,转眼行过两条街巷,来到一座阁楼前——这是利州最大的酒肆,青旗飘摆、酒香扑鼻,此时,这里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喜风雅者操琴唱和,好赌博者双陆樗蒲(chū pú),高谈豪饮,好不热闹。那道士并不进门,徘徊在店外,四下打量,见槽头拴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不禁冷冷一笑,朝上喊道:“李贤弟!李贤弟!快出来,贫道讨债来啦!”
在哄笑声中,有个青衫男子快步奔下楼来。此人20多岁,衣饰虽不出众,却眉清目秀,一张白净温婉的脸上略带红晕。他蹿出酒肆,一见道士连忙摆手:“袁兄切莫喊叫,店家知我欠债可不赊酒与我了。”
“哼!”姓袁的道士冷笑道,“亏你还是官宦子弟,行事好生无赖。与我结伴同行,自己盘缠花光,占我便宜也便罢了,竟趁我睡熟偷我钱囊出来快活。羞也不羞!”
年轻男子却不以为意,还与他玩笑:“道兄普度众生,舍些善财又有何妨?小弟一时不便,日后还你就是了。”
道士把手一摊:“拿钱来。”
年轻男子无奈,从怀中摸出锦囊塞到道士手里。道士掂了掂,道:“区区半日,怎花去这么多?”
“方才遇见一西域胡商,有壶高昌葡萄酒,醇香四溢,勾我馋虫。我向他买,哪知他偏不卖。我见他好赌,便与他以钱财美酒为注比上一比,可惜我赌运不佳,才赢他几杯就把钱输光了。”
“你可误了大事!”道士顿足道,“此地距京师路途尚远,盘缠花个精光,咱们怎去长安?”
年轻男子抓耳挠腮:“若实在无法……只得劳您回成都家中再取些钱来。”
道士白了他一眼:“好你个姓李的,坐拥一份殷实家产,不好好度日,却来蜀中花我的钱,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
“我比得了袁兄你?”年轻男子反唇道,“官位俸禄招手即来,你偏偏辞官还乡,绾起头发假充道士,你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两个人对视片刻,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长须道人其实并非真道士,此人姓袁名天罡,益州成都人士,祖上世代为官。他自幼喜读诗书,通儒道两家之学,隋时便已入仕,改朝换代后当过县令,官职不高,名声却甚显赫,皆因他有一门特殊的技艺——相面。据说,无论何人,但凡被袁天罡瞧上一眼,他便能断出其前程运道,当朝吏部尚书杜淹、谏议大夫韦挺等人早年都被他预言命将富贵,尽皆应验,于是,仕途中人慕名拜谒者趋之若鹜。三年前,他突然辞官归隐,闭门谢客自称修道,着实让人匪夷所思。那年轻男子也非泛泛之辈,他叫李淳风,岐州人,其父李播是前朝的高唐县尉,因不得志而出家为道,研修五行天文之学,自号黄冠子。
(摘自《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王晓磊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