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道:“你不知此中缘由?武士彟(yuē)之妻非等闲之辈,乃前隋宗室之女。”
李淳风大为诧异:“弘农杨氏怎会配与武家?”自魏文帝曹丕始建九品中正起,门第观念根深蒂固,非但仕宦要看家族出身,婚配也越发讲究门当户对,高门不配小户。
其实,隋杨宗室出生于北魏边镇,杨坚称帝后往自家脸上贴金,自诩弘农杨氏,世人不敢反驳,久而久之,他们也被视为弘农一脉。即便如此,文水的武家寒微小户又出身商贾,怎会攀上这等名门?
袁天罡附在他耳畔娓娓道来:武士彟原有妻子,后在京为官,将家眷留于家乡,6年前,原配夫人病逝,武士彟忙于公务,自始至终未回乡理丧;太上皇感念他舍己为公,竟亲自主婚,把隋朝观王杨雄的侄女、始安侯杨达之女杨贞嫁给了他。
李淳风越发惊诧。前朝杨雄、杨达岂是寻常之辈?杨雄不仅是杨隋宗室,且隋文帝在位时还曾主持朝政。虽说隋唐换代,但杨氏族人在朝为官者依旧不少,杨雄的长子杨恭仁在李渊在位时曾任宰相,另一子杨师道娶了长广公主,还有个外孙女早年嫁入秦王府,随夫入宫后诞育皇子,便是当今的燕贤妃。这么多权贵都是这位杨夫人的亲戚啊!
两个人赶紧整理衣襟,比见武士彟本人更谨慎。兵长揖让他们入府,吩咐士兵照料马匹;武氏家仆施礼来迎,引他们绕过正堂,径赴后宅,在廊下设座。这儿本非会客之处,但妇人不讲那么多规矩,蜀地气候炎热,在此列座倒也凉快。仆人来奉上茶果,又端来清水让他们净面,二人拭去汗水,品味香茗,又观庭中花草绚丽,颇觉惬意,渐渐不再紧张。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二人正轻声低语,忽见屏风后转出人影。一位贵妇由两个婢女搀扶着款款而来:“二位先生莅临,蓬荜生辉,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袁李二人一怔,忙起身施以大礼。公爵夫人乃是命妇,凡国有大典,皇后祭祀亲蚕,内外命妇都要执礼相伴。二人如今皆白身,哪敢失礼于贵人?
杨氏忙令左右搀扶二人,轻轻还了一礼,请他们归座。李淳风自感不便直视,微抬眼皮偷偷打量,只见这位国公夫人身材高挑,穿着黄罗金缕裙、青色蜀锦绣衫、单丝碧纱披巾,足着绣花珠履;脸上蛾眉凤目、齿白唇红、肤若凝脂,高绾发髻,满头珠翠。虽相貌端庄略施脂粉,却难掩鬓边白发和眼角皱纹,她毕竟是年逾四旬之人,不过,其雍容华贵的气质绝非寻常妇人可比。
杨氏翩翩落座:“李先生精通星象,享誉四方。袁先生更是素有识人之名,我夫妇仰慕已久,方至蜀中曾拜帖相邀,怎奈先生闭门苦修,未能得暇,今日垂青莅临,不巧夫君在外公干,无缘相见实是大憾。妾身不过一短见女子,不晓得天下大事,无知无识,还望二位莫怪。”
李淳风暗自佩服:好个精明妇人!听她言语,哪儿是什么无知无识的短见女子,分明是碍于彼此身份,避谈朝局之事。正欲客套两句,却听袁天罡抢先道:“夫人并非无识,而是一心向佛,懒理俗事。其实,虔诚礼拜、慈悲善行,功德未必不及仕宦须眉。”
李淳风颇觉有趣,袁兄一身道服,怎么反而谈起了释家佛法?正禁不住欲笑时,倏然嗅到一丝香气,却非兰蕙脂粉的气息,便细细打量杨氏,只见她素指间掐着一串香檀佛珠,方悟出袁天罡用意:隋朝皇室崇佛,宗室后裔亦多笃信佛教,杨夫人也不例外。袁天罡提到佛法功德,乃是投其所好!
果不其然,杨氏一听他谈及佛家功德,精神倍增,言语越发恭敬,向二人开言请教。袁天罡本非真道士,他早年博览群书,对佛家经卷多有涉猎,加之悟性极高,有理有据,侃侃而谈,又将玄门之道与释家法门参照印证,听得杨氏如痴如醉,连连颔首。李淳风却一心只惦记盘缠,听袁天罡絮絮叨叨闲扯了半日,实在耐不住性子,插口道:“我等不过微末之谈,难媲高僧大德,怎能在夫人面前卖弄。”
杨氏听他出言打断谈话,还道嫌自己冷落了他,忙恭维道:“先生忒谦,您是精研天数之人,所见自然高远,未知先生近来有何预见?”
(摘自《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王晓磊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