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叨上阳宫多了,就觉得,它是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根植于唐代东都洛阳城的西南角,雍容华贵地绽放,寂寞凄凉地凋谢,作尘作泥。然而,即便历经千年的雨打风吹,它之于历史,之于洛阳,之于我们,依然余香袅袅、倾国倾城……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这首诗是唐代顾况的《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它的背后有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千百年来,“红叶题诗”让多少文人墨客感慨万千。熟知上阳宫历史的人都知道,诗中蕴含更多的,是上阳宫宫女的凄惨与悲凉。
“断肠”的上阳宫宫女告诉我们,鸟语花香、歌舞升平之外,上阳宫还扮演着一个令人不齿的角色——“活死人墓”,囚禁人身,也囚禁人性;摧残生命,也摧残爱情。
1 天子好美女 夫妇不成双
上阳宫宫女的哀怨,是整个大唐王朝宫女的哀怨。
大唐王朝有多少宫女?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白居易在《长恨歌》里说。 三千佳丽,多乎哉?不多也。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说。八千侍女!多乎哉?不多也。
上阳宫到底有多少宫女?有好几万!
拿唐玄宗时期为例。《新唐书》说“玄宗承平,财用富足,志大事奢,不爱惜赏赐爵位。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至四万”。
四万是一个啥概念?
根据唐代杜佑《通典》记载,唐玄宗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唐代人口最多,全国有907万户近5300万人。
按男女人数对半计算,全国女性人口有2600多万。也就是说,全国每600名女子中,就有1名入宫听差。
“天子好美女,夫妇不成双。”晚唐曹邺的《捕鱼谣》,是一声长叹,更是愤怒控诉。
这么多宫女,都是从哪里来的?
从民间采选。皇帝派出使者,游走在全国各地,发现年轻貌美的女子,一律收入宫中。元稹有一首《上阳白发人》,写的就是天怒人怨的采选过程:“天宝年中花鸟使,撩花狎鸟含春思。满怀墨诏求嫔御,走上高楼半酣醉。醉酣直入卿士家,闺闱不得偷回避,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
官宦家庭犯事后女子发配入宫。当官的犯下重罪后,家中的女子要发配入宫服役。武则天时期有名的上官婉儿,就是这样进宫的。
还有征求,比如武则天就是因为漂亮而被唐太宗听说,从而征求入宫的。
还有进贡,将在战争中俘获的女子作为战利品进献给宫廷充为宫女。
“十中有一得更衣,永配深宫作宫婢。”不论以何种方式入宫,除极少数才貌双全者能得以沐浴皇恩、生活相对自由外,其余的都做了最低级的服役者。
2 秋草宫人斜里墓
忆昔吞悲别亲族,
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
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
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
一生遂向空房宿。
…………
不能否认,许多女子在被采选入宫的时候,是怀着美好理想的:被皇上看中,得到恩宠……可惜的是,她们首先见到的不是皇上而是杨妃,在妒火中烧的杨妃的指示下,她们被从长安发配到了遥远的洛阳上阳宫。
不被杨妃“侧目”就能如愿以偿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就那么一个皇帝,皇帝就那么一点精力,他怎么可能将成千上万个宫女“幸”个遍呢?“幸”都没机会,遑论得宠?实际上,唐代的许多宫女,终其一生也见不到皇帝一面。
她们的命运是:被分配到皇宫各个部门,担负起繁重的杂役,唱歌、跳舞、洗衣、做饭、铺床、扫地……还要遵守灭绝人性的封建礼法,不能外出,不能与外人通信、递物……
她们的结局是:或者在年老色衰后出家做道士、尼姑;或者在皇帝死后被发配到皇陵守墓;或者被赏赐给臣下;或者皇帝突生恻隐之心把她们放出宫;或者老死、病死在深宫里,而后被埋在专属她们的“宫人斜”里(这是大多数宫女的结局)。
“宫人斜”,唐代宫女的埋葬地。张籍的《宿山祠》云:“秋草宫人斜里墓,宫人谁送葬来时。千千万万皆如此,家在边城亦不知。”千千万万个宫女被草草埋葬在“宫人斜”里,没人知道她们的姓名,没人知道她们从哪里来……
“宫人斜”的另一个名字叫“野狐落”,就是野狐经常出没的地方。
3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话题回到本文开头的引诗:“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无论如何,在凄凉与悲苦笼罩的上阳宫内,在上阳宫宫女苍白脸色的映衬下,“红叶题诗”实在是一抹不可多得的亮色。
“红叶题诗”有三个版本,其中跟上阳宫有关的是顾况版。
“旧宠悲新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这首诗的作者是“天宝宫人”,题目是《题洛苑梧叶上》,诗题下有序:“天宝末,洛苑宫娥题诗梧叶,随御沟流出。顾况见之,亦题诗梧叶上,泛于波中。后十余日,于叶上又得一诗。后闻于朝,遂得遣出。”
根据孟棨(qǐ)在《本事诗》中的记载,顾况与朋友在上阳宫外御沟边游玩时发现了沟内题诗的梧叶,他将梧叶捞出,看完上面的诗,也捡起一片梧叶,在上面题诗后,放入御沟上游的水中。
顾况的题诗便是本文开头引用的《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凑巧的是,他放入流水的梧叶,流入宫中被“天宝宫人”看到了。惊喜不已的她又捡起一片梧叶,题诗一首:“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可惜的是,故事进行到这里便戛然而止。无论是《本事诗》还是“天宝宫人”诗的序,都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花好月圆、两人终成连理。
顾况版“红叶题诗”留给人的是惆怅和遗憾,而卢渥的“红叶题诗”则是皆大欢喜,不过遗憾的是,它的发生地在长安,不在洛阳。
跟顾况一样,卢渥也是闲着没事在御沟边闲逛,捞起一片题诗的红叶,而后也捡叶写诗,于上游放入沟中。后来,他娶了一个被放出宫的宫女韩氏,拿出保存的红叶,问妻子知不知道上面的诗是何人所写,韩氏见到大吃一惊,说:“我就是那个题诗的人啊!”而后也拿出一片红叶,上面正是卢渥的和诗。
两个相似的版本,两种不同的结局,带给人截然相反的两种感受。惆怅与欢欣,正像上阳宫自身,我们惊羡它的“九天未胜此中游”,也叹息它的“上阳宫女肠断时”。作为历史对洛阳的馈赠,作为千年帝都一个闪闪发光的文化符号,它带给我们的是感慨万千后的深深思索……
(本系列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