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前后，地里麦子将熟未熟，一片黄，一片绿，堆锦叠绣一般。等待收割麦子也就一两晌，也有人不等，收了算了。今年，启封愿意等待每一穗麦子成熟。因为收割了这茬麦子，这块地就要用来建厂子了。

等待麦子成熟的时间，启封不闲，他有别的事情做。

一晌等待，他就能做成这一件，洗磨子。

洗磨子干啥？力气没处使就在树下乘会儿凉。菊花说，谁还磨面？

我们家磨。启封不紧不慢地说。

磨子在磨道上，近二十年不用，磨道也因无人脚踩而消失无痕。磨子在核桃树下，正因为在核桃树下，才没被挪移，虽然磨道已消失在一片连草都没长出来的光地上。

磨子、磨盘上落满了雀儿粪。从前磨子用得勤，磨眼吃进玉米、麦子、豆子、谷子，磨子的牙齿被粮食磨钝了，现在是被空空的空气和时间，泡秃了。

洗磨子的工具，启封一下子找出来，他在屋阶上抖一抖布包，灰尘纷纷落下，露出布的灰色。解开麻绳，展开布包，洗磨子的钎子亮出来，锤子亮出来。

启封将钎子用砂纸粗粗地打几下，再在砥石上细细砥砺，这就好了。

光是洗磨子上的雀儿粪，启封就用了三桶清水。清白的磨盘水淋淋的，阳光投下核桃树的树荫在上面，成了一幅图画。

把上磨扇卸下来，摊开放着。启封趁这个时间去泡了杯茶，再回来的时候，手上除了茶杯，还有马扎。再离开，再回来。一个小盆子，半盆清水。开始吧。

钎子舞动如击鼓，钉钉凿凿擦擦，一系列复杂的难以描述的声音。那些被从前的粮食、漫长等待的岁月磨平变浅变模糊了的一道道凹槽被清理出来，不深不浅、不厚不薄。既要推磨不费力，又要确保豆子、麦子、玉米不落入磨缝，这就是洗磨子的功夫和讲究。两扇磨子合到一起，空空的磨腔里，那从前研磨面粉、米粉的欢快声音似乎又回来了。

磨子凿好，启封一口气把那杯茶灌进肚子。

麦子是在三天后开镰的，割完一片黄的，另一片就黄了。

抢着撵着，麦子收完了，头几天晒下的麦粒也干了。

这个早上，启封又一大早地喊菊花，说赶紧起来收拾新麦子，用刚洗出来的磨子磨一盘新麦子面粉，中午擀新面吃。

新面不如旧面筋道，以前是粮食跟不上才等新面下锅，现在赶那个干啥。菊花嘟哝着。

不筋道就不筋道，麦味道重。

磨面。先淘麦子，刚晒干，又被水浸湿，好在这两天天气极好，晒出来的第一批麦子又在院子里，不脏，菊花就用一块湿布沾一下麦子，使麦子带点水汽，开始磨面。

启封磨面，推磨，上麦子，不让菊花搭手。

他听见磨子空空地发出空转声，之后沉了稳了，发出饱含着粮食的闷声，他觉得那就是饥饿的嘴巴逮住了白馒头之后的反应，他看见麦子渣渣沿着磨缝雨滴一般淋下来，心里畅快，直到看见白面尖尖堆在磨盘上。他大声地吞咽着口水，似乎听见身体深处的辘辘叫声。他有多久没觉得麦子好吃，面香了。

启封不知道自己抱着磨棍转了多少圈，他就是不让菊花搭手，仿佛菊花的参与会减少他磨面的快感。

启封问站在边上看热闹的菊花，磨道上他是否踩出了一圈子脚印？

菊花说，模糊不清，地空了这么多年，太硬。

你再看看。启封不甘心，叮咛菊花仔细看。

菊花甚是不屑地说，赶上今年收割了麦子，不用像往年赶撵着种水稻，难得歇息，你却自找折腾。你就是个闲不住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