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日子里，刘金鼎曾作为分管招商的市领导多次出国，吃过各样的洋面包，但早年在洧川中学小卖部里闻到的热面包的香味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当然，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在全国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洧川，却有一所在全国教育界知名的中学，就是洧川中学。

这三个小面包，刘金鼎是坐在独轮车的筐里一口一口舔着吃的，伴着独轮车的吱吱声，一直香到了开封。

开封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曾为宋朝的国都，应该说是一座皇城。可古老的、真正意义上的皇城早已被常年泛滥的黄河水淹在百米之下了。那些较为高级些的玩意儿，也随着宋代南逃的官员、商贾们被带到杭州去了。剩下的只是些小吃、杂耍之类的，比如灌汤包子、羊双肠、花生糕，比如斗鸡、遛狗、养花……当然，明清几百年以来，直至民国时期，这里曾有一个大省的省署衙门，慢慢也积攒了些气象，存了些底子。据说，民国时期，那些唱戏的，只有先在开封唱红了，才能走向全国。所以，这里仍然有许多（后来被改了名字）传统意义上的老街，比如相府街、戏楼街，或寺前街、衙后街等。偶尔，两个人在街上吵架时，开封人的眼神里仍然会飘出一丝没落的贵族气，是想说“爷早年阔过”。花匠刘全有每次来开封卖花，都歇在戏楼街后边的一个小浴池里，因为这里离卖花的市场近些，还因为，这里有他的一个朋友。

这个浴池里的朋友，是个搓背工。此人绰号“罗锅林”，罗锅就罗锅，怎么就成“林”了呢？其实他不姓“林”，他姓朱。这姓朱的罗锅背上有斜着的两座“山峰”，右肩高、左肩低，脖子只好往一边歪着。此人个儿虽不高，但走路一蹿一蹿的，手里那条毛巾拧干后像绳子一样哗哗地旋转着，常常像鞭子一样连续地在浴池上空发出脆生生的巨响！他虽然歪着脖儿，嗓音却像男高音歌唱演员一样洪亮：“来了一位——您！”

这浴池原名叫“德化浴池”，“文革”中改名为“红星浴池”。在浴池售票处坐着一个肥白的女人。这女人初看十分高大健壮，一张大脸像满月一样，胸前堆着的两个奶子就像是两座雪白的山峰。可是你不能再往下看了，往下一瞅，就会看到盘着的、像婴儿一样的、一双畸形的小腿小脚，这时你才发现她是个瘫子。这个下肢瘫痪的女人，就是“罗锅林”的老婆。

进了浴池的门，花匠刘全有牵着儿子来到售票处窗前，叫一声：“嫂子。”坐在售票处的肥白女人抬眼看看他，那只正要拿木牌的手就放下来了，把写有床号的洗浴木牌重新扔进小筐里，只说：“来了。”老刘应一声：“来了。”那女人就说：“进去吧。”

童年里，刘金鼎最先认识的，就是这个被父亲称为嫂子的女人。这是一个从来没有笑过的女人，可她的肥白仍然保留在刘金鼎的记忆里。很多年后，当刘金鼎坐在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浴室里，在白雾一样的蒸气里享受脱皮按摩的时候，仍然会想起这个下肢瘫痪的肥白女人，因为，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洗浴。

这个早年建在开封老城戏楼街后边的浴池并不算大，里边有两个三十米见方的热水池，一个二十米见方的温水池，没有搓背间，要求搓背的人就在池边坐着，或者躺在小木床上等着喊号。每到年关，池子里就像下饺子一样，堆满了被热水烫红了的各样屁股。在这个票价一位一毛五、摆有简单木床的、热气腾腾的“红星浴池”里，活跃着一个“灵魂”。“罗锅林”就是这个浴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