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我人生中游览的第一处古迹,是洛阳老城的鼓楼。
之所以要加上“严格来说”,是因为洛阳城实在到处都是遗址,据我爷爷说,我家门前也曾由考古学家清理出来过夯土、柱础和残碑,足以证明我们家乃是当年全真教的福地,而那就是我儿时游戏淘气的地方——但毕竟当时穿着开裆背带裤的我,对它亲切有余而敬畏不足,因此正式地游览古迹,是直到小学三年级那年,我爸带着我在东大街上溜达,然后,他心血来潮地买了两张票,带着我登上了老城鼓楼。
这件光荣无比的事迹当天就被我写进了日记。往后的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它被我反复提及,几经渲染,在没有灵感的时候用于应付作文。直到今天,可以算是十七年级学生的我提笔回忆洛阳老城,除了西大街新疆人开的馕店,脑海中浮现出的仍是当年那次登楼的事。
如今,刚刚读完一部《中国古代建筑史》的我,基本可以判断出鼓楼是一座明代建筑。明代之于号称十三朝古都的洛阳来说,似乎太晚太近了。很多洛阳人怀揣着一种独特的优越感,好像不早于隋唐的东西,就没脸在我们洛阳面前妄称“文物”。事实上,传统的木结构建筑,能保存三四百年实非易事,因此虽然中国大部分城市的老城都有“鼓楼”这个地名,但真正名副其实有座鼓楼的并不多,何况是一座明代的鼓楼。
这些题外话当然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三年级那年我爬上鼓楼的时候,除了看到两排老城的旧房顶鳞次栉比颇为气派,还看到了一口钟和一面鼓,于是我学会了两个词:一个是晨钟暮鼓,一个是马寺钟声。前者是说鼓楼的报时作用,古文中常见的“谯(qiáo)楼钟鼓”“谯楼更鼓”是也。后者则与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相关:据说,古时候在鼓楼上敲钟,钟声远到白马寺都能听到,于是两处钟声能和鸣,想想都很震撼。此事亦真亦假,白马寺是千古名刹,那里的钟声除了报时,还要度化众生,无怪乎马寺钟声位列洛阳八大景之一,但这个传言或许暗示着当年老城全盛日,鼓楼的钟声也不输它吧。
不过我印象更深的是在昏暗的楼台里爬木质楼梯,那种楼梯很陡很窄,已经很古很旧了,爬的时候会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空气中还有灰尘和老木头的香气——那是我第一次登楼,这次不必加上“严格来说”,都市中人脚踩水泥楼梯砰砰砰地上楼,叫什么“登楼”嘛。
后来我读王粲的《登楼赋》,想起当年又小又矮的自己爬的楼梯,忽然也生出几分说不上为啥的豪情和沧桑感。古人登高要赋诗,访古要咏怀,从三年级学用钢笔到今天,我仍旧半句诗也不会写,却游览过许多古迹,颇费周折地去深山里看唐代寺庙,去江南田间寻访六朝石刻,到汉墓里看黄肠题凑,翻过围栏寻找故城遗址,这些古旧、沧桑的东西塑造着我的知识结构、审美观和日常生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都开始于三年级那次登临鼓楼听到的咯吱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