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2016年春，在浙江嘉善的西塘古镇开了一家小酒吧，是为大冰的小屋江南分舵。

小屋江南分舵建成半年时，收留了一个年轻的流浪歌手。他歌唱得不错，人却寡言，黑框眼镜卡住眉眼，他长得像极了年轻时的罗大佑。

每当午夜来临前，他总爱唱上几首缓慢到凝滞的歌。有的古意盎然，有的是用方言吟唱的，都极好听，都是原创。

每每他唱那些莫名忧伤的歌时，屋里便静下来，人们端着酒杯，目光开始绵长悠远。林林总总的往昔在心头抽出芽尖，渐至蜿蜒……

木门吱呀轻响，撑伞的女孩儿轻轻走进来，眉目如画，却是戴着口罩的。

她低头躲进吧台旁那个角落，捧着一杯白开水暖手，双手捧着，悄悄地听歌。角落里黑暗，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没人比她听得更认真，她听歌时总是望着舞台，隔着口罩也能看出唇角弯弯，但细看那眼神，却是痴的。

听说她是那个歌手的小女朋友，是个壮族姑娘。姑娘不是每天都来，有时大半个月不见踪影，有时每个午夜降临前都准时出现。

这是话极少的两个人，不怎么和人攀谈，两个人间的对话也是轻轻淡淡的，大都用的岭南方言。

小屋歌手们打烊后偶尔夜宵聚餐，他俩只是象征性地小坐，不聊天，一不留神就不见了。有时出门去寻他们，远远地看见伞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沿着雨巷停停走走，走走歇歇。

听说他们从遥远的广西来，家乡也临水，且山水甲天下。

听说那里秀峰叠彩，逸动的天光跳跃在漓江上。

他们理应生儿育女举案齐眉，一辈子安安分分在漓江边。

何故背井离乡，颠沛天涯？何故抛家舍业，漂泊到江南？

小屋规矩，不问来处不问去由。况且人家不喜攀谈，口罩都戴着呢，我们何必去扰人清净。故而，我差点就和他们的故事擦肩。

噩耗降临时，又逢三月三，2016年。当时距小屋江南分舵开业还剩一个多月，距蠢子大学毕业还剩三个多月，距离蠢子和小蓝计划中的婚礼，倒计时100多天。

这一切，毫无征兆地，天翻地覆在一瞬间。

那个医生沉吟半晌，道：“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还是叫她家人来一趟吧。男朋友不算家属，你担不起这个责任，还是得叫她家人来。”

蠢子起身，迷路在桂林医学院的住院楼里，整整半个下午过去，才回到小蓝的病房。

小蓝一见他就笑：“骨髓穿刺结果拿到了吧？……我就说吧，没问题的，看把你们给紧张的。”

她从病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语速飞快：“我自己就是搞医的我还不清楚吗？不过就是最近累着了，爱晕，牙齿爱出血而已……”

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急急地说：“我这就收拾东西，咱们抓紧回去吧，万一真耽误了实习拿不到毕业证就惨了，婚礼什么的可就全耽误了。”

她心痛地啧啧：唉，非来桂林折腾这一趟，花这么多冤枉钱，少吃多少条鱼哦……

她俯下身去，抱紧蠢子的脑袋小声喊：蠢子，蠢子。她揉着他的头发，小声笑话他：“哎哟哟，你看你，怎么和个小孩似的，哭什么哭嘛。蠢子不哭了，没事，你和我说说看……我是搞医的，没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

骨髓穿刺结论：有基因突变，是血液病。血液病分好几种：再生障碍性贫血、淋巴白血病、髓系白血病……

小蓝被确诊的那种，叫髓系白血病M5高危组。常年熬夜加班，是累出来的白血病。

小蓝说：蠢子，深呼吸。唉，终于不哭了，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我哄你这半天……

走走吧，她牵起他的手，笑着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医院旁边的小街，她拐进一家理发店。您好，光理发多少钱？30元？这么贵哦……剪吧剪吧，贵就贵吧。

剪了吧，及腰的长发剪掉吧，为你留了两年的长发剪掉吧。

她笑着说：“咱们认识那天，我就是这样的齐肩短发。”

你看你看，蠢子你看，咱们又回到从前了。

蠢子蠢子，好奇怪，眼前告别的这一幕怎么那么熟悉，好像上辈子就发生过一般。她笑着看他，泣不成声地看着他。

蠢子，蠢子……

对不起了，要等到下辈子才能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