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在小城租了一间上百年的老房子,全木结构的,开门就是两尺宽的青石板路。
雨天,青石板路总会响起高跟鞋有节奏的回声,远远地,水草举着一把油纸伞,袅袅婷婷地走来。
幽深的小弄堂顿时变得鲜活,弄堂两旁包子、馄饨店里那些男人的吆喝声也变得柔和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事实上,当水草婀娜地踏在青石板路上时,书境弄的两排窗户总会飘出一些女人刻薄的声音。
“死鬼,看什么看,把窗户关上。”
“澡堂太脏,不准再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小弄堂又归于平静。
这时候,弄堂南边的一个木格子窗肯定是开着的,伸出的半个脑袋也不管雨丝打湿了头发、眉毛,专注地目送那曼妙的身影渐渐消失。
那么美的一幅江南画,为什么会遭人非议呢?
当时的我非常颓废,连续两次落榜,一心做着作家梦,想在这间百年老房里写出一部惊世之作。
七月的小城阴雨绵绵,弄得整个书境弄湿漉漉的,我喜欢在青石板路上徘徊,那长长的弄堂看过去很整齐,只有13号的两扇窗在风雨中一开一合,像在诉说着什么。
整个秋季,我迷上了水草。
我刻意制造过很多次跟她相遇的机会。
一次,我捧着一大堆书故意跟她撞了个满怀,我的书全掉到了青石板路上,她没有说一句道歉的话,尽管这样,激动和欣喜还是让我幸福了许久。她在油纸伞倾斜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眸子亮晶晶的,里面似有金子发光,唇色闪烁,似绽开了一朵鲜花。
有天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木板撞击声惊醒,我确定声音是从我房间左侧的木板墙那边传过来的。奇怪,没听说那房子里住着人呀。
从后窗跳出去就可以进入隔壁发出求救声的房子,如冥冥中的召唤,我用力撞开了木板门。
水草蜷缩在墙边,昏暗的小台灯映着她的红睡袍,发出幽幽的光。
“我不是自杀,是食物中毒,快救我……”
陪着折腾到半夜,第二天醒来时,我趴在水草的病床边。
“你一定听说了关于我的很多个版本的故事吧?”洗胃后刚刚清醒过来的水草居然说话清晰、悦耳。
“你是不是想在我身上寻找写作素材?看在你救了我的分上,我就不收钱了,但你得把脖子上这块玉作为酬劳给我,我才告诉你一些事,我从不做赔本生意。”
水草缓缓地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子。
我狠狠地扯下玉,摔到她的枕边,大步走出了病房,似乎有轰然倒塌的重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水草不会知道,那一刻,她的话是一把刀子。
天晴了,书境弄的格子窗一扇接一扇地打开,只有13号的窗户紧闭着。
我在屋里没日没夜地写着,水草在我的笔下是巫婆是妖精是荡妇是……
等我捧着厚厚的一沓稿纸疲惫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时,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从东往西,我恍惚又看到那个丁香一样、撑着油纸伞袅袅婷婷走来的女子。
“小伙子,你进来一下。”在弄堂的最西边,澡堂旁边,从一间门上写着“阿贵算命”的旧房子里传来叫声,我狐疑地走了进去,三个瞎了眼的老头并排坐着,旁边有个纸盒子。
“小伙子,等你很久了,这是草儿走的时候留下的,让我们交给你。”
纸盒子里是我的那块玉和一株枯萎了的水草。
关于水草的最真实的版本是:她是个孤儿,在澡堂里给男人搓背,赚一点点钱,一直救济这三个瞎了眼的老头……
走出“阿贵算命”店,一张张稿纸像一只只被雨水打湿的蝴蝶匍匐在青石板路上。
十年后,我偶尔在网上看到了关于水草的描述,它是许多水生动物的栖身地和庇护所,也是许多动物——比如蜗牛、水鸭等的食物。
有一种水草,名叫睡莲,早上花瓣紧闭,中午花儿盛开,晚上又收拢花瓣,让人们感到一种生命的喜悦,成为永不衰败的象征。
绘图 雅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