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十岁那年，上小学三年级。

梁花花是廖天的母亲，是个疯子，大部分时间都披头散发地蹲在昏暗的小屋里。

廖正凯是廖天的父亲，参加解放战争时被国民党的炮弹炸断了一条胳膊，因此干着全村最轻松的活，空袖筒上戴个红袖标，在村东头大树下站岗。

廖正凯的邻居曾是一名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姓杨，喜欢穿旗袍、绣花鞋。村里人当面叫她洋太太……

廖天放学后喜欢一个人到水塘边捅蚂蚁窝，往老鼠洞里灌水，直到大喇叭里传来廖正凯“天天，吃饭啦”洪亮的召唤声，廖天才捡起书包往家跑。

廖正凯在吃晚饭时严厉地警告廖天：“记住，以后放学早点回家！”

“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害怕！她头发那么长，指甲那么长，像个鬼！”廖天紧张地说。

“胡说，她是你妈！”廖正凯有点生气，语气又重了些，随后又补了一句，“我明天把小屋门锁上。”

“我可不可以到洋太太家去写作业？”廖天抬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父亲。

“不行，不许到她房子里去，咱家要和她家划清界限！”

在学校里，廖天习惯了“疯子的儿子”的称呼，反正他知道自己还是“英雄的儿子”。只是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战斗英雄会娶一个疯子。如果隔壁的洋太太是自己的妈妈该多好！

经过洋太太家门口时，洋太太叫他：“天天，过来，我给你吃水果糖！”

“我得回家写作业！”廖天嘴上这样说，心却被诱人的水果糖味吸引着，迈进门去。

“来我这儿写，和我说会儿话！”洋太太说着拉开抽屉，捏出几颗水果糖。

洋太太剥了一颗水果糖塞进廖天的嘴里，问：“天天，你喜不喜欢我？”

廖天头点得像鸡啄米：“喜欢，喜欢，可是我怕我爸打我！”

“这世上说喜欢我的人，也就是你了！”洋太太紧紧搂住了廖天。

“你儿子呢？”廖天纯真地问。洋太太愣了一下，开始一件一件叠衣服，尽管有的洗褪色了，可还是很漂亮：“我儿子和你一样大的时候，被他爸爸带着去了台湾，后来再没消息了。每次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他。”洋太太用绣着花的手帕抹眼泪。

她轻轻摸着廖天的头，身上的香味直往廖天鼻子里钻，廖天当时真想叫洋太太一声“妈妈”，但还是抓起桌子上的作业本和剩下的水果糖飞快地跑回了自己家。

小屋的门上果然挂了一把锁。

廖天无心写作业，就贴着小屋的门缝往里看，母亲蹲在墙角，头发凌乱，像在唱歌，又像在哭诉。廖天把口袋里的水果糖掏出一颗从门槛处塞了进去。

因为有水果糖的诱惑，廖天常常放学后先到洋太太房子里待一会儿，回到家就从门槛处往小屋里塞进去一颗水果糖。

有天晚上，廖天梦到自己站在大桥上往下撒尿，憋醒的时候就赶紧往厕所跑，结果看到一个男人蹑手蹑脚地从洋太太房子里出来消失在夜色中。尽管从背影看不出是谁，但那耷拉晃动的空袖筒是廖天再熟悉不过的了。

廖天再也没有迈进过洋太太的房门半步，倒是从房顶上往洋太太烟筒里扔过几次石头。

母亲弥留之际，廖天小学还没毕业。他第一次走进小屋，站在母亲床边。母亲一把拉住他的手，他没挣开，母亲挣扎着从枕头底下摸出几颗水果糖放在他手心。

给母亲送葬那天，没有人为此悲伤难过，廖天也没哭，只是偷偷把那几颗水果糖撒进了墓坑。廖天后来考上了外地一所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回过家，包括父亲病故。

很多年以后，廖天开始后悔，自己应该回家看看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