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来是新年。
岭下的棉花地经过冬雪的覆盖,变得松软起来。
一些沧桑的棉花棵子零落在地里,穿梭其间的畅先生头发稀疏花白。
到底是老了,畅先生失去了年轻时的灵便,整个人显得那么笨拙可笑。
这一切缘于午饭时,我随口说了那么一句:这些棉花棵子真好看,我要带一些回去,插在花瓶里当干花。
棉花地里的畅先生一边折枝一边抱怨:要这些有什么用呢?这些又不好!
彼时,他的手里已攥了满满一大把。
站在地垄边的我,默默地望着,鼻子不觉酸涩起来。
这,还是先前那个动不动就发脾气的畅先生吗?
畅先生脾气犟,我和他已有两年多不怎么说话了,甚至后来我再婚,都不想惊动他。
偶尔,我打电话回去,也只是母亲接听。母亲有时会有意传些畅先生的消息给我。我不接腔,只是默默地听着。譬如,母亲说他犟得很,这不,昨天下地干活扭着腰了,现在躺在床上哼哼呢。或者是,八月十五你们都不回来,人家赌气呢,寄回来的月饼都给扔了,不肯吃。
爱吃不吃,他不吃你吃!我这样回答母亲。
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问我,找时间回来一趟吧?
我想了想,说好。
天有不测风云,这话说完没多久,我就因为久坐,腰椎出了问题导致生活不能自理,被救护车拉进了医院。
住院第二天,母亲从老家赶来看我。已经两年多不跟我说话的畅先生,竟然赶在母亲前面进了病房。
他在我的病床前站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就锵锵锵地转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锵锵锵地进来,对我吼道:停掉啊,都给我停掉!我跟你说,你在电脑上写的什么狗屁小说,全都给我停掉!!
畅先生瞪着牛眼,凶得很,惹得病房里不明就里的人都探着身子看热闹,病床上的我,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回到小时候,在老家的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为了买那件天蓝色的运动衣,死死拽着衣服不松手,最终挨了畅先生一顿狠揍。我恨畅先生。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恨他。那件天蓝色的运动衣,最终还是穿在了我身上,是母亲看不过去,后来悄悄回去替我买下的。
母亲总是爱我的。她的爱深沉细腻,无声无息。
我离婚那年夏天,母亲从老家来,给我送她自己种的新玉米。
进得门来,母亲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便来来回回地盘问我,我编了个瞎话搪塞过去。至今这么多年,母亲明明已经知道了事实,却不曾问过我半句。
后来得知消息赶过来的畅先生,却因此直接和我断绝了父女关系。
他拍着桌子骂我不知好歹,说女人家凡事要忍耐,还说你做事这么儿戏,你有没有时刻反省自己的缺点?!
那天,畅先生临出门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老畅今后没有你这个闺女,你也不要再进我的家门半步!
谁怕谁啊,不进就不进!可我猜,现在和我结婚的小宋温和、大度,是畅先生喜欢的那一款。
果然,这俩初次相见的男人置躺在病房里的我于不顾,站在医院的走廊上聊个没完。后来,畅先生拎着一个西瓜进来了,他满脸笑容地站在病床边对我说:来来来,闺女吃瓜吧,甜得很哩!
彼时,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讨好我的笑容,那笑容衬得他那么苍老。
我皱皱眉毛,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