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时,大雪初霁,我站在二楼阳台上,把相机一次次伸出窗外,拍着远处银装素裹的麦田和树林。有一只喜鹊在田垄上低飞又落下,我的镜头追随着它黑色的身影,缓缓移动。
如今,那只喜鹊已不知流落何方,一条铅灰色的、平缓又滞重的新马路,河流一样冲下来覆盖了一切。
十年前搬到这里来住的时候,周围还是一派天然景色,出了大门,举目所及,就是大片大片浓绿绵延的麦田。每天上下班的路上,看着麦子一寸寸地拔节、扬花,次第结出秀气饱满的麦穗;看到许多白粉蝶抖颤着花瓣一样的翅膀,在麦田里互相追逐、翩翩起舞,有的还越过小路,飞进我家小院中。
烈日下暴晒几天,蝉声里摇曳几日,麦株就从上到下通体成了淡金色,像欧洲有着长长淡金色睫毛的女孩,像海滩上皮肤被晒得黝黑,有着淡淡雀斑的少女。没有麦浪起伏滚动的夏天,总是会缺少夏天的味道吧。也似乎一夜之间,收麦机走过,镰刀下落处,麦子就被收割完毕。此时的田野,像新剃过的头,空落落的,让人有种茫然和怀念的惆怅,风也无主地寻来寻去。又似乎没多久,田里便长出玉米青绿的苗儿。秋天的时候,田野又成了严严实实的青纱帐。
而田垄边的泡桐总是绿阴如盖,成群的鸟儿从树叶中雨点一样飞起、落下,隐没于树丛中。几只蝉儿躲藏在里面,饮着新鲜的树汁,唱了歇,歇了唱。在这蝉鸣声中,路边的芳草变得深可没膝,开出淡淡的紫色、蓝色、黄色的小花,招引着路过的蜜蜂。我从外面回来,一绕到房后小径,一股新鲜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裙子下赤祼的双腿明显感到一种舒服的沁凉的抚摸,就像进了氧吧一样。更不必说那些会唱歌的虫子,在草棵间,从夏天一直鸣叫到初冬。
搬家的头几年,房子周围都是土路,每当落雨,烂泥满径,久久不干,穿高跟鞋的我,不胜其苦。某年雨水特别丰沛,一场接一场,半个月天都没放晴,苎麻和种种不知名的野草疯长到一人多高,绿色满坡,到处都是亮亮的浅水洼。到了夜里,蛙声一片,此起彼伏,把梦吵得又潮又绿,让人疑心自己是睡在湖面的大荷叶上。远处曾有一处桃园,长着低矮茁壮的桃株,春天时满树芳菲,轻云堆燃。有一次赏花时,园主还特赠我了一大捧,开心地抱着满怀的桃花枝,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人。
后来的日子,这里先是远远地出现了一排楼房,接着,楼房越来越多。我亲眼见证这片广阔的田野一天天变小,感觉像有一条灰色的蚕,在一点点吞食着一张阔大的桑叶。终于在某一天,挖掘机与压路机呼啸而来,这最后的一片田野也消失了,所有曾被我的目光抚摸过的朴拙的树木与庄稼,已经不见了,只剩我家院中的那株小杏树,兀自念想着从前那群串门的麻雀。明天,由谁唱着婉转的歌早早地惊醒我的酣梦呢?而在坚硬的混凝土的重压下,想必有千百颗做着发芽梦的种子,伸不了腰,出不了头,要在黑暗中郁郁而终吧。
去年此时的远景近雪,都已被时光吞噬,不复再现。绿色,最丰富的滋养了大地的绿色,最温驯的一直在隐忍退缩的绿色,最终会以决绝离开的方式来表达它的反抗与愤怒,最终,会成为每个人伤心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