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江南,心中常有一幅画:一条江,一叶舟,一个人在摇橹,霞染半江,天际流火……
早春,我坐着竹筏游漓江,行走在心中描绘的画里,只不过背景不是夕阳,是雨,春雨。
刚刚从冬梦中醒来的漓江,未见桃红柳绿,就被雨惊扰得涨起水来了。
江上船只极少,越发感觉江南春天的冷,窃喜,这合意的清静。竹筏很简单,由六七根粗竹捆扎而成,两端微翘,没有顶棚也没有护栏,我就好像是坐在水面上前行,靠近山根时泥土和青萝便和眼、鼻相亲了。
按说江南的雨,尤其是春雨,理应缠绵如丝竹之声,不料,竹筏漂泊到江心时,雨竟比北方的下得还爽快,吧嗒吧嗒,淘气的样子,似乎从天上掉下来时还没有长大。想必,这伶俐的雨,也是仰仗着大江的胸怀才敢如此为所欲为吧。水流缓慢,水面几乎没有波纹,只有雨落下时会在竹筏边溅起些微水花,待我弯腰逮捞它们时,却又无影无踪了。很奇怪,这么大一条江,就这样寂寂无声吗?
走着走着,不知从哪里生出烟雨了,从天空到水面如巨大的灰色幕帐,把往来的船只裹进去。
这缕缕青烟是渔夫打翻了魔瓶吗?我睁大眼睛,端直身子,想看清楚一江静水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雨,停了。
周围的一切清晰起来,青山从白雾里拔出,雾到山尖越发缭绕,座座山峰在我眼里是倒竖在江边的一把把利剑,铸成江南柔软里的铮铮侠骨。
至于那些为山而害上相思病的云,一旦拥有了爱情,便千般柔美,万般缠绵,怎可视而不见?
侠骨柔情,通常用来形容侠义男子也有一颗柔情似水的心。谁知,天地间竟有如此山川,刚柔相济,堪称绝配。怪不得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剑客都梦想着到江南,追寻他们的侠客梦……试问天下,有哪一块土地比江南更契合他们的浪漫情怀?即便文传千古、意达三江,他们的万千情愫哪一个不是来自对山川风物的感念?
一生仅留下两首诗的唐代诗人张若虚,以一首《春江花月夜》让世人为之倾倒。细想,如果大自然不恩赐一轮江上皓月,诗人还能描绘出月光下的万里长江画卷吗?《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更是道尽了江南山水的韵味。另有刘禹锡的《竹枝词》,也巧妙地捕捉到江南烟雨的情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漓江,不像北方的河,一旦涨水,前奔的决绝充满血性,它出奇地宁静。它从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猫儿山跌落下来,是在春日的早晨,还是在飘雪的黄昏?它为何缄默不语,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吗?
农舍前,有石阶通向江边,村妇带着孩子蹲在江边洗衣服。小女孩刚会走路,穿着粉色毛衣、花格子裤,靠着母亲站着。离近了,我忍不住对她招招手。小女孩伸出俩指头朝我晃着,咧嘴笑了……
对她而言,岁月尚懵懂。若干年后,她若远嫁他乡,月明星稀之夜,一定会朝着家乡的方向喃喃自语:故园水月应无恙,江上新松几许长。也会有那么一天,暮年的她坐在竹椅上,望着这条江,内心会涌起几多波澜?
有人推测张若虚笔下的春江是湘江,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为了开发岭南修建运河灵渠,以沟通漓江和湘江,进而连通长江和珠江,以水路通南北。千年以后,我行游江上,耳边隐隐听到河工的号子和诗人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