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 健 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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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慕唐宋男子斟酌的姿态与意趣,盘中只有水精盐,无肉脯鱼脍,以盐佐酒待客,照样能畅快兴满——李白造访东溪,故友相对把盏,只需几颗咸盐淡嘴,即可尽欢,主人浑不在意,诗仙不以为忤;宋学士钱明逸也多以青盐陪酒,主宾席地而坐,一口酒来一粒盐,自得雅趣。
心中有了撒豆成兵的洒脱,杯中也就生了可吞山河的气象。
当得起薄饮二字的,还有一个周作人。他生于东南海边的绍兴,算得上酒乡的土著。其父嗜酒如命,每晚用点心下酒,可耗两小时。周作人“有志未逮”,中年时只能喝下二十格阑姆白兰地。在他看来,汾酒不太和善,清酒味欠镇静,白干宜品啜但怕口腔起泡,因而多中意黄酒一味。然而仅辅以西洋饼干,周作人次次也可“面如关公”。
对于作人先生,饮酒之欢悦就是杯在口的一刻,然后乘兴困倦,或应当休息一会儿——1967年,在席卷全国的红色摧残浪潮中,他决绝地远醉去,永别了浅斟低酌那一刻的陶然。
寻常时光里,也可觅得薄饮的淡定。我的老家湘南常年丰收,充裕的粮食非以身果腹,即以身饲猪,剩余的以身殉酒。稻米脱壳,蒸熟,用粬子发酵,封存一月即成村酒。夏夜里,祖父荷锄倦归,端坐在院中的方桌旁,就烫热的家酿,浅啖些腐乳黄豆。
祖父俯仰之间,打着饱嗝的夜和蚊虫成群结队地就来了。再俯仰之间,父亲上了大学,叔伯们定居到了城里,我的个头也慢慢超过方桌,可以偷到立体橱上的半块糖果。几十年后,忆起祖父的细咂素品,依旧是甘饴恬静。
佳肴珍馐,只是外物。懂酒的人,从来不会奢求从食物上得到补偿。然,不历尽悲喜离合,想把薄饮悟到极致却是甚难,所以古典里尽是些牛食狂饮之人:一部《水浒》,回回不离酒旗酒声,然而最后却各寻了局,多不能善终。酒杯里,没有胆量不可随便入座。但若要修炼得无欲则刚,还需把俗世之苦参至若无。
春夜里,我也常独烹了茶酒来喝。茶酒是种特立独行的饮品,有茶的芳香,也有酒的张扬。薄铁板上放适量茶酒饼,置小泥炉上烘烤至叶片转黄,然后用泉水煮沸的酒,色近墨褐,烟似轻岚,如瘦美人般在杯中曼舞。以白瓷小盅盛了,一边念想起“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舂酒,以介眉寿”的句子。
茶酒如文人,儒雅谦谦。吃一口,大千淡泊;再尝,已是微醺薄醉。
《菜根谈》中说:“花看半闲,酒饮半酣,履盈满者宜思之。”素饮浅醉,是花之初绽。此中妙处,可能唯有饮者自知。即便自己浅量,无缘大口吃肉大杯喝酒的美境,但如能尽享薄饮之味,我想他下辈子也愿做个善饮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