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看父亲。下车进山时，正好暮色四合，下起雪来。行进中，看那山渐成古诗中的苍山，那路渐如国画中的小径，父亲的草房也幻化成童话中的木屋了。

　　山中雪夜，诗意温情，醒来时阳光入窗，催人快起。

　　父亲养牛小屋的墙上，那株在寒风中兀自摇曳的小麦，一下子让我怔住。

　　陡直的墙壁竟成它的容身之所。它是怎样到达那比悬崖还要陡仄的绝壁的？它是怎样扎根在无缝的墙体？又是经过怎样苦难的冲刺，到现在已经高可盈尺？

　　我开始推测这株小麦的身世。

　　也许是去年也许是前年也许是很多年前的一粒小麦吧，它从打麦机的轰鸣声中迸出，没有被风吹走被雨冲走，和一群麦壳被堆放在深山草屋的角落。喂牛的人来装草，生火的人来引火，都没有注意到它，猖獗的山鼠也没用它来果腹，它就在黑暗中蛰伏，一任日月光华来来去去。

　　终于有一天，我父亲，要用它来和泥抹墙了，它就被和在那泥土之中，把家搬到了墙上。实在是幸运，它没有被风干也没有霉烂，山雨将它栖身的那片墙壁打湿，偶尔有阳光照临，它便趁势在难得的哺育和难觅的爱抚中，发出了芽挺起了身。

　　它没有赶上自己的季节，地里小麦刚刚播下一个多月，稀疏的叶片出土还没多久，它已经有一筷子高了，已经分蘖长穗，穗上还沾着几点不细心就根本看不见的小花。北国严冬，它注定结不出饱满的果实，我甚至怀疑它会花而无果。可父亲却说没事的，造化自然，它不会白来这世上一回……

　　平日里能够感知它的，只有父亲这个白发如雪的老人。我能想象出父亲吃罢晚饭，坐在牛槽前喂牛的情景。父亲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光也许是这株小麦最温馨的记忆吧！牛儿在它下面反刍，咀嚼时快慢有致的声音可能就是它最曼妙的音乐。山静夜深，这株小麦只能独自远眺天上寒星，倘若能听见山间的流泉和夜鸟的幽鸣，那就是它最大的梦想了吧。

　　这个最不起眼的生命，它的一生中，除了父亲和我，再没有人知道它。它的生命中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春天，它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花开春暖秋高雁回，但它知道自己是生命，既然是生命，就要显出生命的本色，不鄙位卑，不薄弱小，不惧孤独，虽不能浩浩荡荡风华万千，但一定要真实而刚烈地活一回，就为了大地母亲把自己造就成为一个生命。

　　远处有苍松对着江山长啸，有老柏独立白雪之中，沉默而宁静。但在我心中，这株独立高墙的小麦，更能给人新鲜而持久的感动。

　　我和父亲约好，等到这株小麦成熟时，他一定通知我回来看看，看看那经过苦修苦熬后结晶成的是怎样一颗心。

　　离开父亲，雪野中独行下山。明知看不见，我还是竭力回首，遥望那株陡墙上的生命。雪，下得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