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底儿的人都以为他叫贾铁娃,其实他不姓贾,是一个真的假铁娃。他原来叫什么,没人知道,从我记事起,不管大人孩子都叫他假铁娃。
据说真铁娃解放前外出跑生意时没影了,好些年音信皆无。后来听说他半道遭劫,土匪图财害命,把他打死后丢在一个枯井里了。直到朝鲜战争结束,民政部门送来了一块“烈士光荣”牌,人们才知道铁娃是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
据说假铁娃刚到村里的时候像个逃兵出身的叫花子,一年四季披着一身破烂的黄衣,今天给这家脱坯,明天给那家垛墙,后天帮人盖房,总之,他是凭力气吃饭。好在他人老实,干活不惜力,天忙给钱管饭干,天闲光管饭也干,谁家日子难过不给钱不管饭他也干——当然,他尽义务最多的是铁娃家,好像铁娃家的活就是他的活,什么时候该干啥活他都知道。
铁娃的父亲和铁娃是单苗独枝的两代单传,铁娃的爷爷有弟兄仨,但是家里只有闺女没有娃。铁娃的爷爷坚持没分家,说,只要他有口饭吃,就能养活这个家。铁娃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也就随父亲的心愿不说啥。可正当铁娃的几个娃嗷嗷待哺、老人需要侍奉的时候铁娃却不在了。铁娃媳妇一个女人家,要操持这个有十几口人的大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个男人实在是顶不起呀!于是,执事的族人看假铁娃人老实可靠,就硬是帮着铁娃家撮合了这个假铁娃。可铁娃媳妇总是骂假铁娃窝囊、邋遢。
自从假铁娃接过真铁娃的担子后,还真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家。他知道,不拼死拼活地干是养活不了这一大家子人的,于是,他起五更爬半夜地干活,终年劳累,使他早早地变得弯腰弓脊,别人都笑他是头“没尾巴驴”。
正是这头“没尾巴驴”,为铁娃家8个老人养老送终、将5个儿女养大成家。街坊们都说,就是真铁娃活着,也不一定有人家假铁娃尽忠尽孝。
尽管如此,假铁娃就是假铁娃,他始终代替不了真铁娃。比方说,他年岁已高理应得到众人尊重,可大人孩子还是口口声声叫他假铁娃;再比方说,街坊邻里有什么婚丧嫁娶待客的事儿,论辈分论岁数他都理应坐桌吃喝,可他,不是被管事人安排烧火就是刷碗洗锅,饿了就吃点从桌子上收回的剩菜剩馍;就是他养活的那些儿女,也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爹”,甚至老婆都很少让他挨身。所以,尽管假铁娃来时正当壮年,可只有一个亲生闺女。
也许是被人小看惯了,也许就是这种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的人,假铁娃见人一般不说话儿,显得格外不随群。
记得小时候调皮孩子撵着喊他“假铁娃”、“假铁娃”时,他最多回头跺一下脚说:“再叫?再叫我打你!”小孩子们“哄”地一笑跑了。可我爷爷听我叫他假铁娃却不依我,说小孩子不能叫大人的名,还说我们家和他家是一个宗系的,论辈儿我得喊他爷。可我说啥也不想叫他爷,不过以后见面我总是羞红着脸对他勉强地笑笑。可就冲这勉强一笑,他总是把我搂在怀里问寒问暖,不是给我讲打仗的故事就是教我唱革命歌曲。记得他教我唱得最多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多,回忆起假铁娃给我讲过的战斗故事,我忽然觉得假铁娃真的当过兵,而且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的一些大战役。为此,我还专门“考证”过,结果证实我的猜测是对的。当我激动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假铁娃的“大儿子”时,他的“大儿子”却不屑一顾:“你别听他吹牛吧!”
然而,当假铁娃两腿一蹬驾鹤西去以后,人们才知道他真的当过兵。
那是他死后,在他独居的小屋里,他的小女儿(亲生女儿)在他油腻发酸的枕套里发现了一张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小女儿不禁抱怨:“想不到这老头儿背着我妈还藏钱!”可当她里三层外三层地翻开红布包时,露出的是一张老照片。发黄的老照片上有9名军人,前四后五排列,其中前排右二就是这个假铁娃。照片上面写着“朝鲜战争纪念”。
假铁娃真的当过兵!这个发现不亚于横空出世的原子弹,众人争着看稀罕。当照片转到铁娃老婆手里的时候,老人看着看着哇哇地哭开了:“孩子他爹呀,我可看见你了!”随即扑通跪下。这时,儿女们也都纷纷跪下大哭:“爹呀……”
原来,这张照片上有真铁娃和假铁娃两个铁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