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冬天我祖父陆焉识走在兰州城郊,在马路上找到一个邮局。他请长途电话值班员为他接通冯婉喻家的电话,5分钟后,一个陌生的女子在那头说话了。
他记得丹珏的声音。那个科教片他虽然只看了最后的5分钟,而且那5分钟里丹珏只说了一句话,但这就够了,他凭那一句话就记住了她的嗓音。他张开嘴,窄小的长途话亭里的氧气似乎不够他吸。上海和西安之间的冷场开始了。各种可能性他都想到了,偏偏没有想到跟婉喻同住的丹珏有可能来接电话。他不知道冷场冷了多久,让丹珏在那边又问了多少声,他在思考: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丹珏突然讲起英文来。他没顾上听她在说什么,马上就想她的语法不错,但有些拘谨。丹珏用英文问他是否在听她说,他这才把刚才听进去的上两句话找回来。丹珏说:“请你不要找我母亲了。”接下去她又说:“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丝毫的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电话是那边先挂的。
陆焉识飞快地离开了邮局。假如丹珏向兰州的邮局举报他,邮局的人数是够捉拿他的。凌晨两点多,陆焉识到了一个小站的外面。气温非常低,好在他耐寒抗冻。4点多有一班慢车经过小站去西安。慢车晃了两站,他得到一个靠窗口的座位。他把左臂放在小桌上,整个脸都埋在胳膊弯里。
他睡着后脑子里还是丹珏的话:“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一点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他突然想起来了,丹珏的英文文法之所以拘谨,因为她用的是官方语言。她不是在和他谈话,而是在对敌喊话。“顾念”作为先决条件,衡量他是否还有父亲的责任心和牺牲精神。
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拿定了主意,要去自首。
他盘算着应该怎样往下进行他的计划,什么时候自首对他的妻子、孩子们最有利。见婉喻一面是必须的。不见他太亏了,太虚于此行,虚于一生了。自首之后,他的一生就可以了结了。
西安至上海的车行走了一天一夜后,到了和安徽临界的一个小站,陆焉识身边冲过热烘烘的人体激流。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世界闹腾起来,有人在尖声地哭,还有人在哄劝。陆焉识把干部帽掀起一条缝,眼睛马上被灯光和香烟刺激得灼痛。他使劲眯着眼,看见哭的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
人们问清楚了,女孩子是到上海的亲戚家做帮佣的,一个人乘火车,连自己坐的是桌子而不是凳子都不知道。陆焉识把女孩子叫到自己跟前,让她坐在自己脚下的地板上,胳膊架在他腿上睡觉。第二天车上卖饭,他的那份总省下一半给女孩吃。女孩活泼起来,跟他打听上海的这样、上海的那样,他都慢条斯理讲给她听。他知道在女孩和周围乘客眼睛里,他是个七八十岁的慈祥老人家,肚子里还有不少墨水。谁也看不出来,他正想拿这个女孩作为他在上海的掩护和帮手。
女孩一下火车就被亲戚接走了,女孩的亲戚对陆焉识千恩万谢。当陆焉识提出想带女孩逛逛上海时,亲戚更是千恩万谢。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女孩亲戚家的里弄口,把女孩接了出来。
他带女孩到公园划了一小时船,午饭是面包和汽水。下午4点半的时候,他把小姑娘带到婉喻的中学门口。婉喻在信里总是提到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班级。
5点左右,最后一批学生涌出校门。又过十几分钟,学校的两扇大门慢慢合拢,锁上了。他向学校转回脸,看见从大门上的一扇小门里走出一个穿米色大衣的身影。头一秒钟他就认出这就是婉喻。
(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