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初冬,冯婉喻收到一封带有酥油气味的信。信是七拐八弯才转到她现在新家的地址。
她和丹珏是1971年搬到新家的。丹珏的重要职务给母女俩的生活带来了福利,电话就是其中一项。经常打电话来的是居委会的人和她哥哥冯子烨。冯子烨几乎每天打电话,问问姆妈的情况。
一天夜里,来了个长途电话,是从东德打来的。婉喻抱着电话听筒,突然听到对方叫她“姆妈”——中断联络多年的大女儿丹琼,在电话里与母亲重逢了。丹琼没说两句话就大哭起来,说她找了多年,终于找到姆妈了!
收到焉识从青海寄来的信,当晚婉喻做好肉丝面等着丹珏回家。
“小囡囡,侬爸爸来信了。”婉喻突然说。
丹珏吸面条的嘴停止得颇古怪,然后故作平淡地问:“他在信里讲了什么?”
“他被放出来了,是人民政府特赦的。”“真的?”丹珏的怀疑让婉喻心里一痛。
电话铃响了。丹珏接起来,立刻说:“唉,告诉侬噢,老头子被放出来了。”
婉喻一看就知道丹珏在跟她哥哥说话。冯子烨在30分钟后到达,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严阵以待的脸,进门就问丹珏:“他是被放出来的还是跑出来的?”
“信上讲是被放出来的。”
“很难讲,上次他跑出来,要是给我们也写这么一封信,谁会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情!”子烨说。
婉喻静静地说:“他毕竟是你们的爸爸呀!”
“姆妈,侬勿要糊涂噢!伊上趟回来惹出多少事啊?!”子烨恼火地说。
婉喻不吭声了。1964年年初,焉识确实没少给孩子们惹麻烦。本来人们已经淡忘了子烨有个险些被毙的反革命父亲,那次陆焉识的逃亡又把人们的记忆激活了。子烨任教的大学里处处都是学生们冷冷的目光:安分的冯讲师居然有个亡命天涯的逃犯父亲!
后来,学校到浙江乡下筹办分校,子烨赶紧要求去分校教学。他知道自己不要求学校也会派他去,与其被发配不如主动当先驱。文化大革命里,已经在乡下的子烨交代了又交代,陆焉识早就变成了母亲的前夫,也就是他的前父亲,早在1964年夏天就断绝了一切关系和消息,但人民群众还是没忘他。
1977年4月,冯婉喻收到一封来自××信箱的信。她急忙拆开,看到一封公函。公函上说:陆焉识先生已于去年10月获特赦而被正式释放,请家属方面配合政府工作予以接收。
婉喻放下这封公函,一直坐在八仙桌旁边。
“明天写封信给老头子吧,”子烨对丹珏说,“让他先在青海找个地方住下来,应该能租到房子吧?”
“那你写吧,我不写。”
“我写,老头子要不高兴的。”
“他反正要不高兴的。我们不让他回上海,他高兴什么?并且你要找个道理跟他讲,为什么不让他回来。我找不出这个道理。你写。”
“你就告诉他,他在监狱里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外面其实紧张得很,政治运动说来就来,我们活到今天不容易,不要再给我们再找麻烦了。”子烨说。
“那你就给老头子写呀,把这些道理告诉他呀!”丹珏说。
婉喻突然把筷子一放:“我来写!”她脸上泛起两片红晕。
“我给你们的爸爸写信,就告诉他,我搬出去了就接他回来!我会想办法租房子的……”(摘自《陆犯焉识》 作家出版社 严歌苓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