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经历,彼此无可替代。父亲对乡下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眷恋,他的梦里都是家乡的山水和乡亲。我虽然也时时心向故乡,但自己生活的舞台毕竟在城里,不适应也得适应。可在心灵深处,家乡的原野是我们共同的向往,那潺潺流水和悠悠青山曾承载着我们无数的欢笑。
我和儿子就不一样了。若不是回老家或去旅游,儿子不会相信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他一直以为那是先人的文学笔法,而不是现实的物象对应。他每天向同学炫耀自己承包了家里倒垃圾的活儿,俨然以男子汉自居的时候,他不知道,他父亲在比他大两三岁时,已经能一口气把七八十斤重的草捆一路上坡扛到五六里地外。家里的玩具到处都是,可没有一件是他自己创造的。当我带着他制作我童年时玩的小木船、风车、水轮子、陀螺、弹弓、竹笛时,他瞪大了眼睛,一边感叹不可思议,一边问我当时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难道家长不会逼着我背书、写作业吗?
儿子打开电脑就玩游戏,打开电视机就看动画片。当我把这两样加以限制,让他看书时,他拿起了阿衰、猫小乐等漫画书。我认为那些漫画书的语言除了搞笑毫无意义,他却在那里读得津津有味。我把安徒生、郑渊洁的书放到他面前,他根本不看,他在童年就已经不看童话了。我建议他抽空了解一下四大名著,他答应了。暑假里,他呼朋引伴玩得不亦乐乎,很快成了三国杀的高手,对其中的人物关系和重大事件都了然于胸。他只能通过游戏去感知我心中的经典,手捧巨著精心品读对他来说太奢侈了。在他看来,乔峰和张无忌只存在于电视剧中,而不是在金庸字字心血凝就的武侠江湖里。
这是我们这一代家长共有的苦恼。孩子们对语文的学习已经有了模式,像数学公式那样去套就可以了。教材里入选的课文几乎没有人认真去学,他们说通过QQ聊天更能提高作文水平。他们说得很实际,学习说到底是为了运用,已经完全不适应现代交际需要的古文有什么用处呢?文化的更新首先表现在文字上,语文教学的尴尬便可想而知了。
现在三四十岁的我们,可能是在现代与传统决裂时期最痛苦的一代了。我们求学时恰恰搭上了传统文化教育的末班车,拉住了纯美的古典文化的尾巴,看到了这博大精深的宝库的一角,就这已经让我们深深陶醉、流连忘返了。没隔多久,当我们刚刚有了自己的人生信念和精神追求时,文化传播的新媒体兴起,一下子让我们无所适从,充斥网络的新名词、新文体和新的表达方式、新的价值观及审美观,让我们不明就里,如航行中的舟船突然搁浅在沙滩,又如正潜心戏水的鱼儿突然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扔到了岸上。当我们大声追问这是为什么时,飘忽的海风和翻滚的海浪很快把我们的声音淹没,只留下弄潮儿的嬉戏……
长久地沉浸在古典情怀中,我们对流行的阅读文本难以认同。轻翻书卷,静夜扪心,我们慨叹唐诗的优美壮阔、宋词的婉约雅致,可那些沉静而富有诗意的田园牧歌在哪里呢?我们呐喊而且彷徨,正如我的一个朋友的诗中所写:“我远离了东,却无法走向西。”当我们为传统美好的失落痛惜时,我们的后辈却在嘲笑我们老土。新思维、新生活武装下的他们当仁不让地成了时代的主流。
我们自认为不守旧,可是面对孩子们咄咄逼人、一波又一波的新生活浪潮,面对他们决然不同于先人的行为习惯和生活方式,包括他们的精神领域和心灵天地也都是别开生面时,我们一下子觉得自己苍老许多,感叹逝去的不仅仅是美好的年华,还有那颗不能与时俱进的心。在公园里行走,面对初冬时节枝瘦叶枯的柳树,我甚至感叹自己坚信的东西竟不如它。不管在冬天如何经受万里冰封,只要一打春,它身子轻摇,一下子就又回到青春年少。我原以为自己苦苦坚守且引以为荣的古典文化会牢不可破,没想到如今却变得如此脆弱。
这已经不仅仅是代沟问题,而是文化思维方式的差异了。对比的结果自然是新陈代谢,古典文化的日渐衰微和边缘化已经无可挽回,新兴文化自然如火如荼花开满园,不管有多少人空叹奈何。
其实,古往今来,文化或者文明的哪一次更替不伴随着阵痛呢?正如冬去春来时寒流和暖流的交锋。想到此,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