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梁凌 喜读书,爱思考,相信美好。一边煮饭,一边阅读,偶尔作文养心,出版有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行走》《心有琼花开》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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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小雪那天,恰逢家乡集会,集市上突然冒出大大小小的坛子,整整齐齐排着,如古代的编钟,似乎一不小心碰着,就会发出奇异的响声。
母亲是腌咸菜的高手。我小时候,家里檐下依次排着几口大缸,里面腌着萝卜、白菜帮子、芥菜等。每年小雪前后,母亲便把这些菜洗好、晾干,母亲把它们一个个码在坛子里,倒进烧好的花椒盐水,再用一块光滑的腌菜石压上。
那些坛子,在我看来很神秘,让人充满了遐想。坛子里的时光,没有日月,没有光亮,压抑而晦暗。沉默和隐忍,较量与蜕变,一切都在悄悄进行。
住在山沟里的舅舅,最喜欢吃腌菜,他每次来我家,都会在母亲的注视下吃掉一碗腌菜,临走再捎一碗。
舅舅是母亲唯一的弟弟,满腹学问,但运气不佳。夏夜,他喜欢给我和表弟们讲故事。
李逵要接他娘上梁山,他说。梁山是什么地方?我问。梁山嘛,是个很好的地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舅舅咬一口芥菜,喝一口大碗茶,挥动扇子,连星光都黯了。他似乎有一腔压抑着的情绪,在现实中找不到出口,只能借《水浒传》解气。武松打武、李逵背母等故事,我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舅舅的一生很苦——读书读坏了眼,却未金榜题名;回家种田,看不清庄稼杂草;当村会计,被暴徒打坏了一只眼;熬到大龄讨到媳妇,又受尽媳妇的气……
除了母亲心疼他,没有人心疼他,我也与他为敌,认为他窝囊。当然,他也看不起我,认为我轻狂。他瞅着我获得的一张张奖状,冷笑道:“有什么用?!”我辩解说自己将来会如何如何,他又冷笑:“就你?!”我生他的气,不理他。
等我真考上了大学,舅舅仍半信半疑,瞪着一只红红的眼说,没想到你还真行……在舅舅看来,大多数人都会像他一样名落孙山。
有一年下雪天,半夜里我被低泣声惊醒,一看是舅舅在昏暗的灯下正对我母亲说“不想活了”,不知道他又遭受了什么重创。后来,他突发脑溢血,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母亲边哭边自责,说不该让他吃那么多腌菜。
多年后的今天,母亲说起腌菜,就会想起舅舅,还常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
现在的我懂得了人生的不易,回想起舅舅,知道他是嚼了一辈子菜根的文化人,一个勤勉而无机巧的人,我们对他太吝啬,缺少起码的尊重和宽容。在这个世界上,有春风得意者,有不得志者,后者并非全是无能,他们更像被压在坛子里的腌菜,每一刻都在努力,如果条件成熟,你会发现他们是曾经面壁的达摩,是河边垂钓的姜子牙,是韬光养晦的刘备,谁知道呢!
嚼得了菜根,人人可悯,放眼宇宙,其实再伟大的人,也像腌菜一样普通;再卑微的人,也像腌菜一样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