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早已经死心，对爸爸没有任何奢求。他不是坏人，只不过，有时候懦弱糊涂、没有原则的善良人比坏人更让人心寒。我平静地说：“嗯，知道了。谢谢爸爸这次及时赶回来。”虽然最后6个月一直是我在陪着爷爷，可爸爸毕竟在爷爷闭眼前赶了回来，也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操办了爷爷的丧事。

爸爸担忧地说：“你这孩子，没有和我商量，就为了照顾爷爷把工作辞了。现在工作不好找，你得赶紧……”

“爸，妈让你帮我收拾行李。”沈杨晖站在楼梯上大叫。

爸爸不得不说：“我先上去了，反正你记住，赶紧找工作。闲得太久，就没有公司愿意要你了。”

我跟在爸爸身后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屋子，把律师给的文件锁进抽屉里。隐隐约约间，我感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件什么事，可继母尖锐的声音时不时响起，搞得我总是静不下心来想。

我索性走到窗边欣赏风景，不管什么事，都等他们离开了再说吧！

几条龙吐珠的翠绿藤蔓在窗外随风摇曳，一朵朵花缀在枝头，有的刚刚绽放，仍然雪白；有的正在怒放，洁白的花萼含着红色的花冠，犹如白龙吐珠。

我微笑着勾起藤蔓，随手摆弄着，今年一直没有工夫修理花木，龙吐珠的藤蔓竟然攀到了我的窗边。

突然，我想起一直隐隐约约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了——那个昏倒在我家院子里的男人！

我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竟然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我扶着窗框，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向下看去，在层层绿叶、累累白花之下，那个黑色的身影十分显眼，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已经睡着了。

我刚想出声叫他，又想起继母正在收拾东西，没必要节外生枝。我顺手掐下一枝龙吐珠花，用力朝他扔过去。

大概听到了动静，他立即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凌厉，表情森冷，就像一只杀机内蕴、蓄势待发的猛兽。我吓了一跳，虽然我用了很大力气，可一枝花就是一枝花，不可能变成杀人利器。在微风中，白萼红冠的龙吐珠花朝着他飘过去，颇有几分诗情画意。他将眼内的锋芒散去，微微眯着眼，静静地看着花飘向他，直到花就要落到他脸上的一瞬，他才轻轻抬起手，接住了花。

这一刻，香花如雪，他指间拈花，慵懒地靠在藤椅上，隔着丝丝缕缕的藤蔓，半仰头看着我。那只是一个平凡、落魄的男子，没有丝毫骇人的气势。我终于敢将憋在胸口的一口气轻轻吐出去，只觉得双腿发软，要撑着窗台才能站稳。

这究竟算什么破事？一时好心收留了一只野猫，可我竟然被野猫的眼神吓得差点跪了。

我板起脸，狠狠地瞪着他，想表明我才是老大，爸爸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螺，我们走了！”

我再也顾不上和一只没有家教的野猫计较，匆匆转身，跑出了房间。

爷爷因为风湿病，楼梯爬多了就膝盖疼，后面几年一直住在楼下的大套间里，那儿既是他的书房，也是他的卧室。我经过时，无意中向内扫了一眼，立即察觉不对，仔细一看，博古架上的那面镜子不见了。

“杨晖，快点！再磨磨蹭蹭，当心买不到票！”继母已经提着行李箱走到了院子里。

我几步冲过去，挡在院门前，不让他们离开。

继母立即明白了我的意图，她尖锐地叫起来：“沈螺，你想干什么？”

爸爸不解地看着我：“小螺？”

我说：“把爷爷的镜子留下。”

沈杨晖很冲地说：“镜子？什么镜子？我们为什么要带一面破镜子回上海？除了礁石和沙子，上海什么东西不比这里好？”

我冷笑着说：“那的确是一面破镜子，不过就算是破镜子，那也是清朝时的破镜子，否则杨姨怎么看得上眼？”那是当年爷爷的阿妈给奶奶的聘礼，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置办的家产，除了一面铜镜，还有一对银镯、一根银簪，可惜在时间的洪流中，最值钱的两样东西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留下了一面铜镜。

爸爸看了一眼紧紧拿着箱子的继母，明白了，尴尬地看看我，又看看老婆，一如往常，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继母发现藏不住了，索性不藏了，盛气凌人地说：“我是拿了那面旧镜子，那又怎么样？那是沈家的东西！整套老宅子都给了你，我给杨晖留一份纪念，难道不应该吗？”

（摘自《那片星空 那片海》 桐华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