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人没有伤心事,但皇帝的伤心事只能对天言、对地言,不能轻易对旁人说。铠甲上哪怕有一丝裂缝都可能是致命的,绝顶聪明的李世民自然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伤心事,但今夜面对这个单纯的小姑娘,他的所有戒心都放下了,竟忍不住一吐郁闷:“唉……你虽离开了娘,但她毕竟还在世上。朕有三个年幼的孩子留在长安,他们的娘却再也回不来了。”
武照自不晓得他说的是晋王李治和晋阳、金城两位公主,只道:“他们的娘没了,不是还有陛下吗?”
“朕身系国事,平日不能陪他们,而且一见到他们,朕就想起他们的母亲。尤其朕的儿子稚奴,长得很像他母亲。朕想给他们找个贤德的后母,但人心难测,群臣也极力反对。”
武照头一遭见到男人为妻儿之事愁眉苦脸,忽然觉得这个五大三粗的皇帝很可爱,于是扮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哄起了天子:“我娘说过,再难熬的日子还是得过。他们没了娘,如果陛下不肯见他们,他们就真成无依无靠的孤儿了。我记得当年我爹无论多忙都会陪我们,有时把我放在他的腿上,就像现在您抱着我这样。”
李世民心头一震:自己滞留洛阳是在逃避,我已愧对稚奴的母亲,不能再愧对稚奴他们了。堂堂天子尚不如小女子明道理,惭愧,惭愧!
想到这里,李世民越发觉得武照可爱,轻轻握住她的手,说:“你说得对。回到长安,朕就把他们接到朕的寝殿,再不与他们分开。”
言方及此,李世民不禁苦笑道:“只怕满朝大臣又要说朕偏心了。”他想起李泰、李恪之事。
“哼。”武照不以为然,“偏心又怎样?”
李世民无奈摇头:“我猜你娘必定也偏心,八成偏爱的就是你,你才如此不在乎。”
一提到家事,武照变得格外认真,也不顾他是皇帝,强辩道:“我娘是偏爱我,但偏心自有偏心的道理。”
“什么道理?”
“我阿姊娇气得很,什么活都不肯干;妹妹年纪小,身子又不好,整天病病歪歪的。她们不愿做的事都是我来做,有人欺负娘,也是我替娘出气。娘不宠我宠谁?”
武照想卖弄自己的学问,又画蛇添足道:“后汉光武皇帝是中兴明君,不照样废长立幼?换上的新太子便是后来的一代有道明君汉明帝。晋武帝司马炎倒是不偏心,最后立了傻瓜一样的晋惠帝,国破家亡怨谁?”她虽读过书,却没有亲身经历过政治,对她而言,史书上的一切仅仅是故事。且不论这两个例子对当今太子、魏王之争的影射,单是后妃干政这一条就足以把她打入冷宫。
李世民没有发作,一则童言无忌,她不过是两眼一抹黑的懵懂少女;二则方才她帮自己平复了心情,李世民从心里觉得她可爱;三则这“偏心有理”的论调未尝不合他的心意。
武照全然不知,这一晚自己两度徘徊在鬼门关前,反而亲昵地对李世民说:“陛下真好,从来没人肯听我说心里话。”
“你也很好。”李世民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髻,“也从来没有人肯对朕说这么多。那些向朕进言的人其实都有私心。”
“其实,我也有私心。”武照噘起小嘴。
“什么?!”李世民立时警觉起来,“你有何私心?”
“我想让陛下宠爱我。”
李世民眼中充满迷惑:“为什么?”
“因为娘说过,接我入宫的宦官也说过,能得皇上的宠爱是世上最荣耀的事。我是娘最疼爱的孩子,要给娘争气。”
“呃……哈哈哈!”李世民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天真、直率的女孩儿,“好,这几日朕天天来陪你。”
“陛下不是要回长安吗?我也随您一起去长安吗?”
“那当然。”李世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不过要等飞山宫建成,朕带你到新殿住上几日,咱们再回长安。”
“长安比洛阳如何?”
“长安虽然不及洛阳热闹,但那是朕的家,也是你的家……”李世民不想再说什么,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嗅着她的体香。
家?!
对武照而言,没有哪个字比家更令她魂牵梦绕。并州文水那个没有快乐、没有安宁的地方不能算家,她的家早已随父亲的去世而消失。现在这个男人说要给她一个家,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承诺吗?武照无比憧憬。
(摘自《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王晓磊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