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平原客》,是李佩甫又一部人物群像雕刻的力作。这一次,他将笔触对准的是当代官场生活。以一群现代官场知识分子为中心,以一个高官杀妻而走向毁灭的离奇案件为线索,李佩甫描绘了一幅当代官场文化的生态图和社会变迁的风俗画。
罗秋旖跟李德林的矛盾是从婚礼那天开始的。他俩的婚礼虽然简单,却举行过两次,一次在省城,一次在乡下。
那时,李德林研究生毕业刚留校,罗秋旖也刚刚大学毕业被分到省直的一个单位工作。林学院的罗教授新分了一套大房,就把原来的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留给罗秋旖。布置新房所需的一切,也都是罗家拿的钱。
省城的那次婚礼,是罗家出面举办的。由于是娘家人出面,一切都按罗秋旖的意思,范围很小,只邀请了几个亲朋好友,还有作为证婚人的吴教授,在饭店里请了一次客,简简单单的。
两个人结婚后,李德林一直闷闷不乐。房是罗家的,结婚的所有费用也都是女方出的。他作为男人,心里很不舒服。
一天晚上,罗秋旖问:“你怎么了?”
李德林说:“没咋。”
罗秋旖说:“没怎么,你拉着个脸。说话呀?”
李德林闷了一会儿,说:“咱都结婚了。总得……跟家里说一声吧?”
罗秋旖很诧异地问:“不是让你给家里打电话,请父亲来参加婚礼吗?”
李德林说:“父亲岁数大了,腿也不好,再说……”
罗秋旖说:“那你的意思呢?”
李德林眼巴巴地望着她:“秋旖,跟我回去一趟吧。”
罗秋旖说:“回乡下?有……这个必要吗?”
李德林固执地说:“有必要。我得跟家里说一声。”
罗秋旖不明白,李德林嘴里的“说一声”,跟她所理解的“说一声”是不一样的。
罗秋旖突然就火了,说:“你站起来!一个学者蹲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两个人接触时间长了,罗秋旖发现,他有一个很坏的习惯: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蹲在地上。
李德林怏怏地站起身来,突然说:“你不会是嫌我家穷吧?”
罗秋旖怔了一下,上前抱住他,说:“亲爱的,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嫁的是一个‘小麦之父’。我怎么会嫌你穷呢?不就是回乡下吗?我跟你回去。”
李德林流着泪说:“这次,如果你不跟我回去,我以后也就没脸回去了。”
罗秋旖睁大眼睛:“有这么严重?”
李德林说:“我欠着乡人的情。我上大学时,老村长树山伯在村里当众宣布:德林是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人小力薄的,出门在外,咱得帮衬他一下。头一条,他名下的地,队里不能收回去,得给他留着,收多收少是个补贴。第二条,家家户户,多多少少的,给添个路费……现在我读了研,也结婚了。如果不回去告知一声,他们会认为我看不起他们。”
罗秋旖大大方方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咱回去,多买些礼物。这行了吧?”
刚过年,他们夫妻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高高兴兴地回村了。
到了村口,挂在老柿树上的两挂鞭响了,噼里啪啦的,硝烟四起。紧接着,村里拥出来一大群人,把他们围在中间。人们咋咋呼呼地喊道:“回来了!都回来了!德林回来了,新媳妇也回来了……老天,这城里人就是白,咋跟仙女一样?!”
李德林被乡人围在中间。他挨个跟人打招呼,如鱼得水地应酬着,按辈分给人敬烟……罗秋旖也被村里的女人簇拥着、夸赞着……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奉承话,夸得她头都晕了。
当他们二人被簇拥着快走到家门口时,只见一个脸抹得像妖怪似的老头,一瘸一拐地被众人推出来。李德林紧走几步,上前叫道:“爹。”转过头对罗秋旖说:“这就是咱爹。”
罗秋旖呆了。只见那小个老者脸上横一道斜一道,全是锅灰和黄、红颜色。他头上顶着个虎头帽,脖子上挂着大蒜、辣椒和红枣,就像刚从马戏班里出来的小丑。一群汉子抓着他的胳膊,推推搡搡的,就像押犯人。他笑着,看上去丑陋极了。罗秋旖靠近李德林,低声说:“怎么能这样?这不是欺负人吗?太不像话了。”李德林低声说:“这是乡俗。你别在意。”那瘸老头用近乎巴结的眼光望着罗秋旖,说:“回来了,回家吧。”
再往前走,院门口放着一个火盆,几个女人叫道:“快,跨火盆,从火盆上跨过去。”
罗秋旖很不舒服。她想,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她不想跨,可她被几个女人硬按着从火盆上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