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访古,人们总要到老城来,虽然老城只是明清城,却总能让人找到一些通往夏商汉唐的草蛇灰线。
古城对历史的记录不外乎三种方式。一种是地上可见的文物,如故宫,如长城,如古城墙。一种是地下遗址,如天子驾六,如明堂天堂,如王陵。第三种就是古树了。洛阳多灾多难,兵燹(xiǎn)频燃,明清以前的地上遗存几乎没有。地下遗址很多,普通人却很难看出什么门道来。唯有古树,与古城长相厮守,用年轮默默地记录着历史,能让我们仰起头来凝望,去寻找曾经的风云变幻。
那天,我进入丽景门向东走,穿过旗幡飘飘的西大街东大街,出了鼓楼没几步,便被一棵古槐震撼了,心中暗叹:好一个树神!
槐树家族有国槐、洋槐、紫穗槐、龙爪槐、红花槐等,而以国槐为正宗,它体形庞大,巍然如山,寿命极长。
眼前这棵树就是国槐。它直径盈米,两人可抱,树身疤痕累累,虬枝扭曲向上、向南倾斜,穿宅越院,凌云欲飞。树身上鼓着大大小小的筋结,像是铁水或岩浆冷却后凝聚形成的。我知道这是烈日、严霜、狂风、干旱及战火九蒸九晒、千难万磨的结果。
也许,只有古城多舛的命运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精灵。它高大的身躯擎云托日,绿叶扫着湛蓝的天空,为街道撑起一把巨伞,浓荫泼地。
这就是“董宣槐”,它就站在董宣祠的旧址上。“强项令”董宣刚正清廉的故事,在老城几乎家喻户晓。京都多少高辇轩冕随水而逝,一个小小的洛阳令竟能被代代古都人怀念,并立祠供奉,植树纪念,让一种精神两千年来屹立不倒。
眼前这棵槐系明初所栽,树龄600余年。它和周公庙的千年古槐,和孔子入周问礼碑不远处的古槐,共同成为古都历史文化的见证者、记录者、传承者。
古槐被古人认为朝廷重臣的象征,它的荣枯被视为兴衰吉凶的征兆。东汉灵帝时,洛阳朝堂内六七围粗的大槐树无故自倒,根竖向上,人们都说是因为朝廷贤愚不分,黜忠进奸,东汉大概要亡了。果不其然,不久东汉就灭亡了。如此看来,这些古槐,记录着民心向背、朝代兴衰,是名副其实的国运之槐。
马市街上也有一棵古槐。开花时节,街上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它的树干上,祈福的红带参差飘拂,红灯高高悬挂。古槐已成为当地人心中的神树。住在此处的一位老人还能讲出很多传奇的故事。他说,听老一辈人讲,日本兵占领洛阳时,汽车从此经过,不是被树枝挂住,就是发生爆胎。他说,你不要不信,槐树知道天旱了要扎根到深处,天暖了要开花结果,它会笑,会痛,会恨,它有生命,有感情!
这棵树据说是400多年前,一户来自山西洪洞(tóng)的移民迁到此地时种下的。“老家在哪里?洪洞大槐树。”当年,背井离乡的人们到异地定居时,多在村口门口种一棵槐树,是种一棵思乡树,也是种一棵救命树。刚发芽的槐叶可以用来变着花样地做菜、熬汤,槐花可以泡茶,可以当染料。槐树的花、叶、果、皮皆可入药,有止血降压清热解毒之效。槐树,又名家槐、金药材、护房树,此名不虚。
槐树还与诗书传家的传统文化相关。古书记载,洛阳人吕蒙正某年床前槐枝丛生,高二三尺,蒙茸合抱,结果当年登科,十年做相。明《洛阳县志》记载:洛阳房氏建房时,一根槐椽忽然发芽,密叶四布。观者以为昌盛之兆。后来儿子果然中进士,遂匾其堂为“祯槐堂”。
梁实秋说,20世纪30年代的北平,人们讥笑暴发户是“树小墙新画不古”。你有钱盖深宅大院高楼大厦,却不能现种一棵古树。如今,老城的街头巷尾、旧庭老宅内还有许多老槐树。老城文化人辈出,与古槐文化的浸润有没有关系呢?
仰望这些古槐,它们见证着古都的历史变迁,若把它们每条枝干上一圈一圈的年轮设想成录像带,倒放回千百年前,日月沉浮,时光变幻,所有的景象都会清晰再现。不但有这座古城风霜雨雪的自然景象,也会有正直、善良、勇敢和丑恶、残忍、背叛,还一定有古城的寻常烟火、刀光剑影,其真实准确,书志难及。
林学界认为100年以上的树为古树,500年以上的古树就是国宝了。考古学家把地表一二米深、留有人类活动遗存的土壤叫“文化层”,扎根在“文化层”的古树,其枝叶间都渗透着文化的汁液。岁月沧桑,古城多难,幸亏有这些老槐树,才为历史存了一脉魂,为文化留了一条根。
有一次,我从老城一条小街上经过,看到本就不宽的马路中间竟然站着一棵大槐树,槐树周边筑了一个梭形的水泥台作保护。道路由此分开,人车慢悠悠地绕行,似乎很享受这片风景。感谢当初修路的决策者,感谢老城人,为古城留下了这棵树,也许这只是一棵普通的大槐树,但在人们心中,它是神圣的。而长长的街道两边,数不清的碗口粗的年轻槐树正蓬勃生长。
那一刻,我为这座十三朝古都而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