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春天,小小的我常常坐在一大片槐花中间。
槐花是母亲刚从山上捋来的。母亲喂了一头下崽的母猪,她在槐花短短的花期里全力捋采,晒好,给母猪过冬。看看那些漫山遍野纯净如雪、香甜如蜜的槐花,母猪何尝不是间接地吞咽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
白花花的槐花摊晒在院子里,香气四溢,招来许许多多馋嘴的蜜蜂。它们偶尔也飞到我头上来。我不厌弃这些小东西,相反,因为同样贪恋花蜜,我视它们为亲密的友人。它们阳光下半透明的肚子,充盈着让我垂涎欲滴的蜜糖。
我把它们捉住,放到小瓶子里,焦灼地等着它们把蜜糖吐出来,有时候心情过于迫切,直接捏住肚子往外挤,被挤过的蜜蜂不一会儿就不动弹了,我不知道它竟这样枉送了性命。
放蜂的外地人喜欢吃鸡,村里人拿鸡跟他换蜜。我家的鸡都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母鸡,没有瘸腿的、啄人的,或者不下蛋的。母亲舍不得拿鸡去换蜜,我就只好去捉蜜蜂。
我在晾晒的槐花面前快被晒蔫了,蜜蜂也三三两两地蹬腿,却并没有折腾出多少蜜来。
放蜂人在河滩的草地上搭起一个军绿色的帐篷,一排排蜂箱有序摆开,蜂群组成一支大型乐团,天天为主人奏乐。女主人在河边淘米,不远处两个树杈间扯着一根细绳,晾晒着她花花绿绿的衣裳。他们的大黄狗吐着舌头,安然而警惕地看着过路的人。男主人在蜂箱前忙碌。
在一个春花烂漫的小山村里,伴着潺潺的小河流水,他们勤勉而诗意地栖居。
要是用得着谁家的电了,或者跟谁家认干亲了,他们临走时会给人家撇下一两瓶蜜。我和他们没有半点渊源,只能望蜜垂涎。
一天,一只慌慌张张赶路的小飞虫,把打猪草归来的我瞬间撞成个“瞎子”。放蜂人的帐篷边,那位大嫂帮我把虫子吹出来。那个黄昏,火烧云像一匹腾飞的骏马,金红的色泽魅惑、炫目,将天空的蓝衬得更加干净、清明。槐花在小山村里开得如火如荼,村子像捂在罐子里的蜜,随着微风徐徐散发清香。其时,那些开花的树,在春末夏初的风里,将生命怒放到极致,张扬得有声有色。
我把脸凑近那位穿着花衣裳的大嫂,她的手温暖、柔软,带着无尽的体贴,和着她的笑容,给我的内心吹来一阵春风。外来的新鲜气息,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与我融合。
她跟我谈家庭,谈女人的琐琐碎碎。临走时,她送我一瓶槐花蜜。真正的槐花蜜,在天气转冷时,瓶里凝结出琥珀样的黏稠。打开瓶盖,槐香扑鼻。
我长大了,长大的我还守在小山村里,成了一个读书的女人。像采花的蜜蜂一样,我的农闲时间全部用来采撷百花园中的书香,时光飞得太快,浩瀚书海里的我太渺小。
此刻,在转眼二十年光阴过后,我忽然想起那位大嫂。不知她会不会想到,当年打猪草的我,现在像她养的那些蜜蜂一样,贪恋着一种叫书香的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