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人”人如其名,长得瘦高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半框眼镜,穿一件黑色贡缎中式棉袄,看上去温文尔雅,更像一名中学语文教师。相比来说,戴上墨镜板起脸的严谨,可能更接近人们心目中的黑社会老大形象。
看得出来,冯卫星也被“小美人”的颠覆形象震惊了,一时竟没说出话来,半天才恢复常态。
“小美人”一开口,原来给人的感觉便都消失了。他的声音低而嘶哑,坚利而生硬,夹杂着一点儿金属颤音。他操着天津本地口音,话不多,然而每一个字都有足够的威慑力。
严谨不喜欢这种人:表面的一张脸下面似乎还藏着另一张脸,像预备着随时翻脸,这样的人一定特别难缠。
在来温泉山庄的路上,严谨曾特意问冯卫星,那些钱真的能让“小美人”就此罢手?
冯卫星约40岁,冬天也把脑袋剃得光溜溜的,一摘帽子,青色的头皮犹自腾腾冒着热气,仿佛一个刚出锅的带皮土豆。摩挲一把光光的头顶,他回答:“你家老爷子要退也是明年的事儿,他做事总要掂量掂量,给自个儿留条后路吧?”
严谨明白,冯卫星对调解的结果也没什么把握。事已至此,他索性放下心事专心开车,再不多话,打算到时候静待其变,见机行事。
他们包下的桑拿房位于一泓碧水中间,半透明的玻璃和原木的拼搭设计,让桑拿房远远看过去像个半扣的西瓜皮。室外环绕着一片绿莹莹的热带植物,轻易便遮挡住了外界窥探的视线。
服务生送进来一瓶不知年代的白兰地及三个酒杯后便关上门退了出去,桑拿房内只剩下严谨、“小美人”和冯卫星。
“小美人”果然没有轻易放过严谨和“三分之一”。待寒暄完毕进入正题,他除了事前敲定的保护费,又提出两个条件:第一,严谨的饭店可以不经海鲜市场,但必须通过指定的渔业公司和指定的渔船进货;第二,他要参股三成,按月给他分红。
条件实在太苛刻,尤其是第二条,简直是要挟。冯卫星扭头看看严谨,严谨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桑拿房内水汽弥漫,“小美人”的脸隐藏在水汽之中,带着点儿高深莫测的模糊。
过了很久,严谨开口,三个字斩钉截铁:“不可能。”
“小美人”微笑着伸出手,在眼前张开,一根根审视着自己苍白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问:“那我们就无法达成协议喽?”
严谨点点头,话说得很硬:“老子不愿做的事儿,没商量的余地!”
“小美人”却不为所动,声音愈加温和:“那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解决呢?我那三个孩子被人伤得厉害,我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吧。”
严谨回答:“随便你!”
“小美人”看着严谨,摘去眼镜,双眼微微眯起,只似笑非笑地咧咧嘴,轻声问:“随便我?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严谨态度认真,“软的硬的随便你,我奉陪到底!”
此言一出,室内顷刻变得异常安静,所有声音都沉寂下来,唯有蒸汽轻微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在一片寂静中仿佛酝酿着不动声色的剑拔弩张。
冯卫星此次出马,是以中间人的身份担任调停的角色,眼看谈判要崩,急忙出来打圆场。
“来来来,都喝杯酒喝杯酒,谈生意嘛,不谈哪儿来的生意。”他拍着严谨的手臂说,“我这兄弟只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对吧,兄弟?”
相交多年,冯卫星太了解严谨的性格。他实在担心严谨牛脾气上来犯浑,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彻底辜负他的一番苦心。
严谨却抖抖肩膀,不动声色甩开他的手臂,紧接着做了一件完全出人意料的事。
他竟然用左手的两根手指,从桑拿炉中夹起一块烧红的桑拿石,送到“小美人”面前,然后把右手中的酒杯在石头上方慢慢倾斜,眼见其中冰凉透明的酒缓缓落在鹅卵石上,冒着热气,在潮热的空气中渐渐化为乌有。
他笑了笑,笑得吊儿郎当:“我从来不开玩笑!”
“小美人”的笑容僵滞在脸上。那块灼热的石头距离他的脸不过十几厘米,他都能感觉到石头上扑面而来的热气。酒液蒸发时轻微的酸气,夹着越来越浓的蛋白质焦煳味,刺激着人的嗅觉,也刺激着人的神经。
冯卫星张大了嘴,所有俏皮话都堵在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摘自《最初的相遇 最后的别离》 舒仪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